院门前, 写有“药生尘”三个大字的木匾,被缓缓地挂了回去。 一切又回到了往常。 甚至比从前更加热闹。 太医署前院内几间用来储存药材的房间,摆上了几张桌案, 摇身一变成为医塾。 这些桌子并未像惯有的那样, 朝向同一个方向,而是面对面摆放着。 夏末时节, 空气里透起了寒凉。 耳边尽是滴滴嗒嗒的雨滴声, 窗外则是一片化不开的浓绿。 “……实在是麻烦文大人了,”年轻医士站在文清辞身边,一脸不好意思地说, “您平里那么忙, 结果我竟连这点小事都做不好,还来麻烦您。”他说着说着, 愈发不好意思起来。 文清辞笑了一下,缓缓摇头道:“没事, 绘图本就不是一朝一夕之功。” “是是——”医士连忙点头。 他是去年秋天才来的太医署, 之前并没有见过文清辞, 只隐约听说过有关他的传闻。 领命誊抄《杏林解厄》的时候, 他还有些惧怕文清辞。 但是几的相处下来, 他逐渐发现,文清辞不但不传闻里的那样恐怖。 甚至样貌、格与脾气都是一等一的好。 ……怪不得陛下喜! 想到这里,他又不由自主地将视线移开,偷偷瞄了文清辞一眼。 文清辞正握着纤细的毫笔,一点点照着《杏林解厄》上的图样,描摹图画。 他的动作不急不慢,绘出的图案更是细腻传神。 看到他手下的图样,医士也屏住呼,不敢再说话了。 医塾已经修整完毕,再过几,文清辞便要开始授课。 而在那之前,必须先将《杏林解厄》的前几章誊抄下来。 几个医士忙了三两天抄完了文字部分。 但夹在其中的配图,却不是随随便便就能照着画下来的。 没有办法,几人纠结一番只好来求助文清辞。 而他竟也真的忙里闲,一幅幅画了下来。 房间里众人屏住呼,一时间耳边安静至极。 直到院里隐约传来一阵说话声,这才有人回过神来向外看去。 ——谢不逢还未换下上朝时穿的龙袍,便来到了太医署。 这虽已是太殊内的常,但医士还是被吓了一跳。 他们慌忙站直了身想要上前行礼,但谢不逢却缓缓摆了摆手,便径直走了进来。 一身玄衣的年轻帝王,站在桌案前,与众人一道垂眸向纸张上看去。 刚才在文清辞身边围成一团的医士们立刻站直了身,眼观鼻鼻观心。 然而坐在书案后的文清辞,却始终没有抬头,似乎并没有注意到殿里又多了一个人。 文先生怎么还没有注意到陛下? 一边的太医们都不由替谢不逢着急了起来。 难道是画入了? 过了小半盏茶的时间,画完肺叶解剖图的文清辞右手终于一顿,缓缓将笔放了下来。 皇帝陛下拔的身姿,不知何时故意遮住了殿外投来的光,将一片影投在纸上。 ……谢不逢的行为,莫名有几分幼稚。 “陛下,您来了。” 文清辞抬头朝谢不逢看了过去,同时笑着轻轻地朝对方眨了眨眼。 谢不逢的心神一晃,忍不住将视线移到一边,强装冷淡地说:“卿果然认真,连誊书这种小事都亲力亲为。” 他的语气乍一听与平常没有什么两样。 但房间内众人,竟都从中读出了一阵酸意。 ……谢不逢这是在埋怨文清辞没有第一时间理自己。 文清辞好歹有些内力,他自然早就注意到了谢不逢。 但是绘制解剖图时不能走神,因此直到放下笔,他才抬头看向对方。 文清辞非常配合道:“是臣的疏忽。” “罢了,”谢不逢的视线,向对面敞着门的侧面看去,“听闻医塾已修好,卿便带朕四处看看吧。” 生长于皇陵的谢不逢,少年时装大人,有着不符合年龄的成。 现在成了皇帝,却在文清辞的面前装起了小孩。 闻言,围在桌案边的太医立刻散开,非常默契地将出去的路,给文清辞腾了开来,同时忍不住动又紧张地偷偷换起了眼神。 他们没有看到,文清辞走出书案后,谢不逢便刻意放缓了脚步。 等到两人并肩时,他们的陛下便借着宽大衣袖的遮挡,将太医大人的手紧紧地握在了掌心。 同时忍不住用力,惩罚似的轻轻捏了一下 …… 秋雨未停,淡淡的土腥随着水汽一道,散向四周。 谢不逢撑着伞,带文清辞走过小院,去了对面的房间。 医塾虽大,但是里面并没有多少东西。 房间里摆着几张桌案,其中一张上放着卷手绘的剖解图。 除此之外,后面还有几张草药图鉴。 画册上的墨,有几分意,明显是刚才画成不久。 “……这也是卿所绘?”谢不逢缓缓将图鉴拿了起来。 他手中的画写实而致,相比图鉴,更像是一幅艺术品。 谢不逢嘴上客气地叫着“卿”,但仍不肯放开文清辞的右手。 “是,陛下。”文清辞顺着对方的视线一道看了过去,他的脸颊因为谢不逢的动作泛起了一点薄红。 “卿的画也是从神医谷学来的吗?”谢不逢忍不住想要了解更多有关文清辞的事。 但他身边的人却并没有立刻回答这个问题,而是先停顿了几息。 宁静中,雨声显得愈发清晰。 它们噼啪坠地,摔得粉身碎骨。 寒意从雨的尸体里漫出,渗入了文清辞的骨髓之中。 “并非,”文清辞的声音还是往那般温柔,但在温柔的同时,又带了点淡淡的哀伤与怀念,似乎是陷入了回忆之中,“……是儿时,父亲所教。” 家人与山萸涧,是文清辞心上的一道伤疤。 他从没有想过,自己有朝一竟会提主动提起这件事。 或许是今的秋雨,将过往的思绪勾了出来。 或许是身边的人掌心过分温暖。 文清辞忽然忍不住放任自己,陷入了那段美好到能将现在的他烫伤的回忆中去。 “……山萸涧背靠着迩砚山,大部分人种植药材为生,不过我家有些不太一样。” 谢不逢缓缓握紧了文清辞的手。 秋雨中,月白的身影,显得格外单薄。 文清辞笑着回忆道:“我们是从别处迁入山萸涧的,家里没有多少田地,因此大部分时间,都要上山采药。我从很小很的时候,就与父亲一道,在迩砚山中行走。父亲带我寻找草药,再教我将它们绘入册中。等这一切都做完后,才将它们摘下。” 他有些艰难地抬起左手,一点一点从画上拂过。 动作无比温柔。 松修府虽富庶,但文清辞的家却并不富裕。 可是每一回上山,父亲都不着急采药,而是将大部分的力放在教他辨识药草上。 那场水疫到来之前,文清辞从未体会过世上的残酷。 山萸涧中,出而作落而息,就如书里的桃花源一般…… 末了,文清辞忽然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他有些遗憾地说:“可惜我那时年岁太小,无力立碑。现在想要祭拜,也不知该去何处了。” 那双墨黑的眼瞳中,有着化不开的淡淡哀伤。 谢不逢的所有情,几乎都来源于文清辞。 从小一个人生活在皇陵的他,对亲情的知也是迟钝的。 但他却能借文清辞的眼睛,读懂这一切。 谢不逢将文清辞拥入了怀中,于他的耳畔低喃:“……我与卿一道回山萸涧,找到坟茔,祭拜他们好不好?” 秋雨带来的渗骨寒意,瞬间被驱散了个一干二净。 文清辞赶忙摇头答道:“不必如此,这实在太过兴师动众了。” 这几天文清辞已从旁人的口中得知,谢不逢去年花费大量时间寻找到了宋君然家人的墓地所在,并将那周围修整一新。 他下意识以为,谢不逢也要派人去山萸涧。 彼时的小村,只剩下自己一个活口,要想找到坟茔所在,实在太过困难。 “不会,”谢不逢轻轻拍了拍文清辞的后背,他摇头说,“就朕与卿两人。”LZ1915.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