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鸿大士跟圣佛决战的场面,跟李晔想象中的有些不一样。 既然是内部分裂引发的战争,新旧两方势力当然要尽起大军,血战到底才是。但凡是哪一方,还有足够发动一场战争的力量,就绝对不能放弃致对方于死地的努力。 然而李晔看到的,却是数万修士聚集在寺前广场,分作两派,各据一方,盘膝而坐,分庭抗礼。 看架势,骂战的可能比厮杀的可能大。 而在两方修士中央,都垒起一座九丈高台,足以俯瞰整个广场上敌我双方的所有修士。在这两座高台上,自然是分别坐着飞鸿大士和圣佛。 无论是飞鸿大士还是圣佛,此刻都宝相庄严,看着既无悲无喜,又悲悯众生。 能将这两种矛盾的情绪,在神间和谐的表现出来,不得不说,这份修为确实不俗。 飞鸿大士跟圣佛都没有说话,甚至都没有看对方,只是闭目养神,作雕塑状。 而他们座下的释门修士们,却在齐声诵念经文,声音洪亮厚重,震动环宇。 郡主听不清他们念的内容,但觉得好像很深奥很厉害的样子,因为每个修士的模样都格外虔诚。虔诚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高高在上,就好像在说听不懂他们念经的人,都是愚蠢无知的凡俗......蝼蚁。 李晔就不这样认为。 他没觉得着如瀑如雷的诵经声,有多么高深莫测,只是觉得嗡嗡吵得让人心烦。关键是无论你是否认真倾听,但凡是事先没有悉过他们的经文,那是绝对听不清的。 与之相比,学舍里学生们的读书声,就要清脆悦耳、提神醒脑,容易让人产生共鸣得多。 同样是学问之音,大道之音,儒家经典无论是由孩童稚清新的嗓音念出,还是由耄耋之年的老人摇头晃脑诵响,都字字清晰,字字入耳,字字有力。 这样,自然也能听得清楚。 听得明白别人在说什么,理解了文章义,若是能够引起情共鸣,那就顺理成章得多了。就算是佩服、赞赏、敬仰,那也是理所应当的。 听不清的东西,再显得如何高深莫测,威势万千,也不过是唬人的东西罢了。 只有骗子才喜唬人。 真正有道理的道理,是唯恐说不清,唯恐旁人听不清的。因为它不怕你思考,不怕你反问,不怕你讨论,不怕你诘难。 圣人文章,圣人道理,从来不需要人敬畏,只需要人理解。 李晔带着郡主径直飞上高台,对飞鸿大士撇嘴道:“赶紧停了,要不然我就走了。闹闹哄哄的,比菜市场还要惹人心烦,这是要干什么。” 双手合十的飞鸿大士,睁开那双桃花深潭般的眸子,挑起眼帘看了李晔一眼,保持着宝相庄严的神态道:“无量寿佛。施主,如此梵音圣言,自有净化世间之效,你听了竟然觉得心烦,莫非你是魔头不成?” 李晔没忍住笑出了声,道:“在仙帝眼里,我就是妖;在圣佛眼里,我就是魔。” 飞鸿大士叹息一声,“妖魔鬼怪,为祸世间,乃是我等名门正派的死敌,应当除之而后快。” 李晔好奇道:“莫非圣佛就是这么说你的?你又找不到好的反驳之词,这才要我过来给你助阵?” 飞鸿大士双手合十的动作,立即变成了挑起两大拇指的手势。 说不出的滑稽。 李晔笑道:“既然如此,你们对着念经做什么?” 飞鸿大士站起身,随手指了指周围的修士,“气势啊,这就是气势,能唬人的那种。咱们的气势要是过了对方,这场论道法会就赢了一半!” 李晔啧啧称奇:“所以说到底,论道法会的胜负,其实是在哪一方人多,哪一方修士修为高声音大?” 飞鸿大士奇怪的看了李晔一眼,似乎是觉得他不应该对这个问题有疑义,“但凡世间争斗,决定胜负的,不向来都是看谁势力大,拳头硬?难道你还真的以为,讲出来的话更有道理,就能取得胜利?” 李晔耸耸肩,“我算是明白了,论道法会论道法会,其实这天上地下,实力才是最大的道。” 飞鸿大士想了想,“其实也不都是这样。” “还有例外?” “当然。” “比如说?” “骗人的时候。” “你们释门惯于骗人,这点我自愧不如。” “智者只是少数,绝大部分人,譬如说眼前这些修士,他们中很多人还是相信道理的。” “你要我说服他们?” “我还需要借助他们的力量。” “看来傻子只有被聪明人利用的份。” “这能怪谁?命运不公,众生出生不同,实力有所差别,但智慧却是人人都能平等拥有的东西。” 圣佛睁开眼,双目如电的向李晔看过来,陡然一声大喝:“魔头,你怎会在此?!” 说着,又看向飞鸿大士,“好你个释门败类,竟然跟魔头为伍,难道你不知道,此人杀我释门修士无数?还是说,你也已经堕入魔道?!” 飞鸿大士双手合十,又恢复了宝相庄严,不为外物所动的模样。 李晔轻笑一声道:“世上之所以会有魔头,就是因为有了你们这些释门败类。美之为美斯恶已,这话谁不知道? “都是为了宣扬自己的高大上,才捏造一些为祸世间的恶魔鬼怪出来,还把本不存在的降服他们的事迹大肆传播,大家都是人,就不必说这些冠冕堂皇的故事了吧?” 圣佛大怒,指着李晔喝骂:“你杀我释门修士,就是我释门仇敌!此刻到此,难道是欺我释门无人,不能杀你?!” 李晔伸出手指掏了掏耳朵,屈指弹飞耳屎,淡淡道:“你一个将死之人,还说这么多废话做什么。要不是你把释门搞得乌烟瘴气,怎么会失去天竺百姓拥戴,被穆斯林打得找不着北? “你这个圣佛才是释门罪人,释门僧众的仇敌!你怎么不自己抹脖子谢罪?还不是留恋权势。在凡间,旧皇帝失去民心,就会有新皇帝取而代之。你不过是个注定要被取代的人罢了,要动手就快点,我时间宝贵得很。” 圣佛怒不可遏,颤抖的手指着飞鸿大士,悲愤的大声诘问:“让一介外人成为众僧之主,让我释门修士成为他的爪牙,这就是你掀起腥风血雨的理由?!” 飞鸿大士叹息一声,“无量寿佛。大势如此,这都是为了释门生存。生存才是第一要义,圣佛岂能不知?” 李晔凑近飞鸿大士,低声道:“你这神还不够悲悯啊,再悲苦一点、委屈一点、难过一点。 “你看看人家圣佛,此时多悲愤啊,五官都扭曲在一起分辨不清了,完美表现出了看到教中祸害荼毒教派的痛苦。你再不使把劲儿,众僧就要被他的情绪染了,就会同情他认可他,倒向他那边了!” 飞鸿大士复杂的看了李晔一眼。 暗暗一咬牙,飞鸿大士果然面悲苦,好似看到苍生罹难,恨不能以身代之,声音凄凉的对圣佛道:“以下犯上,飞鸿自知罪孽深重,不敢求自身功德,只求释门能够延续下去。如此,就算是再多血,有再多罪,飞鸿都认了。” “无量寿佛。长痛不如短痛,圣佛,你出手吧,若不能让释门从眼下绝境中得到新生,飞鸿宁愿就此身死道陨!” 这番话说得让李晔非常意。 飞鸿大士越是把自己说得可怜,效果就是越好。 而且她还不忘提醒众僧,释门之所以会面临绝境,完全就是圣佛害的,她做什么都是迫不得已,是为了释门大义,为了释门终生! 这成功引起了众僧——主要是她这边的修士的同心同德、同仇敌忾,在他们眼中,飞鸿就是高大的,正义的,必须膜拜的。 不如此想不行啊,阵营立场都已经选了,必须认为自己是正义的、正确的。 要是心智不坚定,要是不能说服自己是伟大的,要是自己不能相信自己,那还怎么舍身忘死跟人拼命? 圣佛见言语上已经不能制飞鸿大士,脸上虽然依然保持悲愤,但眼中已经全是寒意。 他陡然站起身来,“呔”的一声大喝,“大伪似真,大似忠! “飞鸿,说到底,你不过是贪恋圣佛之位,为此不惜跟外人联手,屠我十万僧众!无论你如何巧舌如簧,血淋淋的事实都不会改变。今,本座誓死也要清理门户,尔众听令,诛杀叛逆,斩首魔头,还我释门清净之地!” 言罢,一手挥下,其前后左右的释门修士们,顿时齐齐起身,凶神恶煞的就要发起进攻。 李晔眉头微皱。 说来说去,还是要开打? 飞鸿大士叫自己来,哪里是做个看戏的观众,分明就是要自己拧刀子上阵啊。 这婆娘,忒不靠谱了,道门仙庭跟妖族的大战,至今都没有让自己动过手。 “圣佛且慢!” 飞鸿大士忽然抬头,直视着圣佛,既大义凛然又悲悯众生:“释门修士已经了太多血!今之事,既然只是关系圣佛之位,不如就你我二人单打独斗,分出胜负即可,何必让众僧多年苦修毁于一旦?” ...... 说着,不等眼微变的圣佛说话,飞鸿大士就从高台上一跃而出,并对自己阵营的修士们下令:“无论飞鸿是胜是败,是生是死,尔等都不得手!谁要是向同门举刀,就是分裂释门,乃我释门大敌,人人得而诛之!” 一句话,把圣佛噎得脸青紫。 执意让僧众出战的话,怎么都说不出来。 正义、大义这个东西,自己占据的时候不一定有用,但是被别人占据了,那就肯定对自己很有害。 他号召门人一起战斗的计划就此落空。 李晔很奇怪,为何飞鸿大士敢这么说这么做。 他同样奇怪的是,为何圣佛看起来好像不愿跟飞鸿单挑。 虽然圣佛身边的修士,的确比飞鸿大士这边多一点,但也多不了多少。而且他作为圣佛,实力理应比飞鸿大士强不少。 李晔拉着郡主一起坐了下来,示意对方掏出糕点,他打算好好当一回吃瓜观众,边吃边喝边看好戏。 郡主自然是乖巧的,掏出一个大大的纸袋,抓了一大把桂花糕,摊在手里让李晔只管拿。 眼见飞鸿攻来,圣佛也不敢示弱,怒吼一声同时跃起。 这一声咆哮,格外愤怒。 白衣飞仙的飞鸿大士,从羊脂玉净瓶中掏出翠绿的细柳枝,看似轻描淡写的向圣佛一点,一滴透明水珠就从枝头浮现。 圣佛手中多了一柄禅杖,面狰狞的平直击出,上了细柳枝。 李晔有些失望。 没有天地异象,没有灵气狂,所有的修为之力都含而不发,凝聚在极小极微末的一点上。 两人在半空有刹那的对峙,空气很安静。 绝对的安静。 安静到在场所有人都耳膜破裂,脑袋嗡鸣,意识陷入一片茫茫空白。 等李晔跟众人一样,意识恢复清明的时候,就看到飞鸿大士已经回到了自己身边,圣佛同样回到了他的高台。 而这个时候,李晔手里的糕点,还没进嘴里。 看了看飞鸿大士,对方白璧般的面颊上,有两抹不正常的嫣红。而她手中的羊脂玉净瓶虽然没有异样,但其中的杨柳枝却焉黄的耷拉下来,看着好像已经枯萎了。 再看圣佛,负手而立的样子,仍旧是霸气无比,有睥睨八方之威。 李晔把糕点进嘴里,细细咀嚼了咽下,这才问飞鸿大士:“别告诉我,你们还要再战三百回合。也别告诉我,你刚刚败了。” 飞鸿大士扭头看向李晔,笑得活泼轻灵,像个邻家少女,“高手过招,一招足矣。” 第二个问题,她没有回答李晔。 已经不用回答。 在两个阵营,所有僧人眼神不尽相同的注目中,圣佛叹了口气。 这一声长叹,仿佛有万千情绪:不舍、惋惜、不甘、哀怨。 在众僧不解的目光中,在郡主还在吃糕点,李晔已经拧出一壶酒,开始兴致的品味时,圣佛无悲无喜的对飞鸿说了一番话。 这话只有飞鸿大士一人能听见。 等到圣佛的嘴不再动作,他的身体便化作无数微粒,当空消散无踪。 释门一代圣佛,就此神魂俱灭。 没有死在跟外敌对决的沙场,而是被同门反对者诛杀。 圣佛座下的僧众,无不盘膝而坐,神悲苦的开始诵念经文。飞鸿大士这边的修士,最初个个面喜,在飞鸿的号令后,也开始诵念经文。 就好像圣佛还有亡魂可以超度一样。 李晔受不了念经的声音,就带着郡主走得远远地。直到听不见那些雷音了,这才选了处风景不错的山巅小亭。两人在里面坐着吃吃喝喝,等飞鸿大士过来说话。 “晔哥哥,我看到飞鸿大士跟圣佛手的时候,把对方手里的禅杖夺走了。”郡主忽然说道。 李晔诧异的看向郡主,“你刚刚竟然能看到战况?” 彼时他脑中一片空白。 他现在可是金仙境后期,郡主这身体也太过强大了吧?难道果真如猴哥所说,可比媲美大罗金仙? 郡主点头认真道:“看到了。那老秃驴好像很没用,连抗争一下的力气都没有。” 李晔哦了一声,觉得有些奇怪。 圣佛的修为很高,但是有伤在身,发挥不了全部实力,但也肯定比普通大罗金仙强很多。 那杆禅杖既然是圣佛的法宝,定然威力不俗,竟然在跟飞鸿大士的杨柳枝对决时,被硬生生比了下去不说,还被当场夺走,怎么看都有些怪异。 李晔的疑惑,郡主是解答不了的。 但飞鸿大士能。 飞鸿大士过来后,第一时间没说正事,而是跟郡主讨要桂花糕。郡主很认真的思索了一下,最后还是捻起一块,放到了飞鸿大士伸出的手里。 飞鸿大士认为郡主很小气,有些不乐意的撇嘴。 李晔笑道:“你就知足吧,郡主的吃食可是从来不跟别人分享的,只有我能例外,宝贝着呢。” 飞鸿大士立即高兴起来,她表达开心的法子,就是伸手宠溺的去摸郡主的小脑袋。当然,被郡主很是嫌弃的闪避了。这让飞鸿大会又是一脸受伤。 “圣佛最后跟你说了什么?我看他说话时无悲无喜的样子,是真的无悲无喜。” 李晔拨开飞鸿大士不停向郡主试探的魔爪,鬼知道这婆娘是怎么回事,竟然喜逗小女孩。 飞鸿大士悻悻坐到石凳上,说起正事,又一脸严肃:“圣佛说,其实事到如今,他也知道自己该死了。之前看错了你,导致一错再错,也是迫不得已。 “在圣佛看来,在天竺遭受重创的释门,在大唐不能败,必须要不惜一切代价赢取胜利。如果释门连续受创,不能尽快打开局面,早晚会内部分裂,那就会大局不存,大厦倾覆。 “危机重重之际,唯有放手向前拼杀,狭路相逢不畏死,才有可能杀出一条血路,拼出一个未来。 “圣佛还说,他在圣佛之位上久了,习惯了俯瞰一切,也习惯了强势,更习惯了无所不能。他无法接受后退,也无法接受苟且,更无法接受屈辱。在释门大灾难面前,他更是害怕一退就什么都没了。 “刚刚论道法会之前,圣佛就知道自己会败,他只是要进一步看看,我是不是能够担起圣佛这个担子,他知道自己没有生路,也准备好死了。 “而且他作为释门老圣佛,如果不被我杀掉,我就不足以有新佛地位。所以,一切都很顺理成章。他谢了我,谢幸好是我站出来,在他将释门拖入深渊的时候,还能让释门拥有未来。 “最后,他说,你这人他看不透,不管从哪方面。” 听完这番话,李晔怔了怔,“他竟然说了这么多话?” 飞鸿大士白了他一眼。 这对圣佛而言当然不算什么。Lz1915.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