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老娘又道:“老婆子不愿死后坟前没碗凉浆,儿媳连生了四女,这下一胎有没有还两知,是男是女又是两知,老婆子总要先另作打算。” 黄氏掐着自己的大腿,按下话头,只盼着施老娘先提过继的事,连着许氏都有些恍惚。 谁知,施老娘却道:“我想着小四娘就好好养,充当男儿留在家中,将来招个女婿上门,得一男半女的,也好承香火。这是我老婆子一个人的想头,我儿和我媳那边我还不曾问过,想先问问两个老姐姐,这主意可还使得?” 第91章 冷血热血 许氏整个人如坐针毡,一张老脸涨成了猪肝,她岂有不知施老娘为何特特留下她,说这一番似是而非的话。 施家生了小四娘,自己几个儿媳没少幸灾乐祸,一个一个开始怀揣着鬼胎,一言一语里多少出想将自己的儿子过继给施家的打算。她们就如闻着血腥味的蚂蟥,迫不及待地要趴在施家的大腿上,几口血,自己的肚。 许氏自家没这个念头,但她仍旧面红耳赤,三媳怀有这等心思,她为长,只当是她们背地的小心思,她也弹得住,大可当无事发生。可是她家,连着施大都有这意头。 一母同胎本是骨相连,但是,翻起脸来,哪里还认得手足兄弟。施大这一辈子就没在施二面前抬起过头,施二又命短,那些不,那些不足,那些自卑,攒在施大的心里生出,出芽,长出令人厌憎的枝丫。 再者,穷啊,人穷志就短,为田为地为衣为食,施大对自己手足留下的孤儿寡母鲜少关照,非但没有关照,还想坑点地来。无奈,他的弟妹是个泼辣妇人,施二在世时,虽有几分厉害,倒也不似后来没脸没皮,一不顺心撒泼打滚无所不用其极。 施大因此非但没占得便宜,还惹了一身的,村中里正还特地寻上他,旁敲侧击叫他不要欺侮弟媳侄儿。施大哪敢和里正犟,又怵了施老娘,自是偃旗息鼓,两家闹一场,隔邻居却是后脑勺相对,直到办喜宴,两家这才重又开始走动。 只是,锅碗有,再怎么补也有老大一道疤,施老娘对施大一家心怀宿怨,施大心中又岂能自在在,眼看着施老娘和施进子越过越红火,他更是抱起头宿在那,一动也不动。 谁知,他这个侄儿,竟是个断子绝孙的命。 施大又活络过来了,施二是他亲兄弟呢,哪里能让他断的,过继一个孙子给他家也不为过。他有心,儿子儿媳也有意,施大在许氏面前也出话音来。 许氏是妇人心肠,自己儿孙平白送他人,她哪里舍得,可是,真个事到临头,有施大在那拍板撑,她舍不舍得的,哪里又够上份量。 眼下施老娘直白开口论起这事,许氏只臊得慌,自家那点龌龊心思被这么摊开来晾晒开,一一都是歪心肠。 许氏坐立难安,黄氏倒还两可,她是一心为着陈氏着想,招婿也并非不可行,到底不如自己生个儿子来得可靠。 小四娘还小呢,能不能养活还是两知,离长大成人还有十几个年头,世事难料,谁知又会生出什么事?自家女儿在施家,真是一条腿立着,晃晃立不稳啊。 施老娘本就是厉害的,捏着陈氏的把柄,以后哪有半分陈氏说话的份?有儿子傍身,喉咙大,有依仗才有胆气呢。 黄氏咂咂嘴,笑道:“亲家怎就想得这般远,隔年隔月的,还早着呢。这招婿,好便了,万一招个白眼回来,那又如何是好。” 施老娘叹气:“那也是命,养儿也有坏了心肠靠不住的,有那些个养了贼儿偷子的,能图他们养老送终,别个祖坟都给刨了去。” 黄氏笑:“这纵有,也是稀奇事,少着呢。” 阿萁给他们茶,嘴道:“前儿我还听说一桩官司呢,有户人家生了不肖子弟,因为赌输了家底,走投无路,将自己爹娘攒的一罐铜钿给偷了去。他爹娘只当招了贼,就报了官,明府七查八查的,谁知查到他儿子头上,竟是个家贼呢。” 黄氏暗恨阿萁使坏,笑骂道:“你小儿家家的,哪听来的胡编村话,怕不是逗人乐的。” 阿萁也不与她辩真假,抿嘴笑道:“真真假假的,我真个不知,他们这边说,我便这般学,不过,回头细想想,这天下之大,无奇不有,有这等也未可知。” 黄氏拿她无法,又不好当着施老娘的面骂她的孙女,半真半假与施老娘抱怨,道:“你家这二丫头,越发油嘴滑舌,就会哄人说笑。” 施老娘也与她笑:“不瞒亲家,我家这四个丫头,最小才几天,还不知什么子,前头这三个,倒是二丫头随了我,生就不讨喜的嘴。” 黄氏在肚里将施老娘骂了一遍又一遍,真是贼嘴老婆子,你说她随你,又说她不讨喜,我是应你还是驳你,真是嘴里就没顺人心的话语。她动了动嘴,瞍一眼许氏,她与陈氏说的打算,当着许氏的面却是不好明说的。 施家亲眷里,能过继的也只施大家,假意要了人儿郎来引子,这话明说岂不结了仇?还是要私下与施老娘说道说道。黄氏假笑道:“亲家一向掌着门柱油盐的,一惯又有主意,这等事自家做主便是,哪里用得与我等没见识的相量?” 没见识的许氏了挨挨蹭蹭起身,跟着勉强一笑,道:“弟妹自家做主,刀没割自家身上,哪里又知疼痛,我们外人不知里头轻重,说了也是不痛不一句话。”又笑,“在弟妹吃人肚皮圆,我得先家去给我老伴张罗些饭食,你是知他的,屋灶间的事,他不会动弹半个指头。” 施老还没说话呢,巴不得她走的黄氏先抢声道:“唉哟,这可怎生好,大伯也不过一道吃席,我亲家岂会少他一别碗筷的。我家老伴也是个横草不拿竖草不沾的,家中没备下饭食,怕是要饭死道旁,嫂子快家去煮碗汤面热饭,省得饿到大伯。” 许氏听她夹带的,又几分羞臊,她家与施老娘一家的那点污糟事,哪里瞒得人,黄氏这不不拿来说嘴堵她。奈何她家理亏,半分也不好还嘴,拉扯一下嘴角对施老娘道:“那弟妹先忙,我先家去,明再来帮忙。” 施老娘起身道:“不敢留嫂子,骨亲戚,也不相送,这几家中有事,多亏了嫂嫂相帮。” 许氏埋着头匆匆走了,她一走,黄氏放低声对施老娘道:“亲家,你那大伯还是这般不讲究,侄儿家洗三,他跟尊佛似的不来吃席,还要劳他老特地做饭食与他吃,尽做这些羞于出口的事。” 施老娘冷哼一声:“便是这样不上筷的人,理他作甚?白惹自个生气。” 黄氏看四下无人,与施老娘说了自已的计算。 施老娘叹道:“亲家也是一片好心,不然也不会说等掏心掏肺的话,只是,这命里有时终会有,命里无时莫强求。何苦做这等亏心事,再者,这热灰的里栗子,烫手,哪容得你说拿就拿,说弃就弃的,歪歪的绕不清楚。” 黄氏犹不甘心,道:“有自家的儿孙才是两全。” 施老娘却不松口,道:“那还不如多烧香多拜佛,说不得老天开眼送个金孙来。老天终是长着眼,做多了亏心事,哪里还会看顾你。亲家也是理佛的,哪里不知里头的道理。” 黄氏老脸一红,拜佛时哪个不诚心,再看那众生,又有哪个没点私心宿怨,嗔念贪忘的。 施老娘堵回了黄氏,又当面锣鼓告诉了施进与陈氏,施进自是千肯万肯,陈氏倒有些品不出滋味,似是松了一口气,又似是有些不足,东西不靠,倒让她患得患失,最后也只是幽幽叹口气,暗叹自己命苦。 阿萁却着实大大松了一口气,牙一咬,心道:事在人为,只要自己杆硬,就不怕他人欺了自家。没有兄弟依傍,他们姊妹齐心,不怕走不出一条道来。比她们家难的,莫非就没有?别个能活出人样,她们自也能。 江阿兄,想来也会赞同她的想法…… 阿萁一思及此,有些怔愣出神,她娘亲早产,接二连三糟糟的事,一时倒无闲暇挂心江石,等得心下一松,想起远行之人,顿牵肠挂肚再难放下。江石在,她的心事,她的打算,都有可倾诉之人,江石又懂她知她,哪怕只言片语,也能暖心肺肚肠。 就是不知,江石现在到了何处,过了多长弯弯绕绕的水路。 施家这边风渐平,浪渐悄,许氏家去后却是手软腿酸提不起劲,眼看施大与三个儿媳话里话外,还打量着施家过继,她不又是烦躁又是无力。当下冷声道:“快快别打你们的如意算盘了,你们堂叔家没这心思,你们婶娘打定主意,想着以后招婿上门。” 一席话说得一屋子鸦雀无声。 施小八立在一角呆呆愣愣的,整个人好似抛在冰水浸了浸,又被捞出来放油锅里煎了煎,又冷又热,又痛又委屈,只想躲在哪处悄悄哭上一场。 另一又哭又痛的却是他的娘亲施常娘子,她呆坐在那:怎就不想过继呢?上门婿有个好,过继侄儿,也是一条藤上的血脉。 施贵娘子看她青青白白咬牙切齿的模样,暗暗好笑,立在一旁拔下头上的一木簪子,剔剔牙,挠挠头皮,讥笑道:“这过不过继的,我倒两可,这成了自是心喜,这不成也是寻常,倒不是有些个人,一门心思往这上钻。也不知是怎么教的子,扑上去,跪在地上就喊了娘,巴不得离了家中这草窝。” 施常娘子一愣,不知她在说什么。 施小八却是两只眼赤红赤红的,鼻中着气,他小小年纪却知难堪羞辱,本就失落伤心,哪听得这般刺耳的话,他子又急又躁又横,平素又不喜这个怪气的三婶娘。从地上蹦起来,伸手就推了施贵娘子一把。 施贵娘子猝不及防,唉哟一声跌倒在地,整张脸煞白煞白,身下渗出一滩血来。 施贵一惊之下跳将起来,劈手就给施小八一个耳光,口中怒道:“好个狠心毒辣的小兔崽子,你三婶有身孕,你这是要害死人。” 施小八一只耳朵嗡嗡作响,眨眨眼,一屋人影晃晃,糟糟糕跟苍蝇似得嗡嗡响个不停,他却听不分明,只看众人抢的抢,打的打,哪个跟个也分不清。一只胳膊不知被哪个一拉,身上又连挨了几下,这下连哪里痛都不知晓了。 他抱着头在地上窝成一团,耳朵好似清明了几分,他听到他爹施常厉声喝道:“三弟放心,弟妹有好歹,我让小八给她偿命。” 施小八只觉一片荒凉,他偷偷抬起头,他看到许氏扑上来,边哭边哀声求道:“你们真个要打死他?你们真个要打死他?” 他会死? 是,他会死。 施小八惶恐地想。 可他不想死,他想活着,好好活着,有好衣有好食有出息,他不想死。他不知从哪生出的一股力气,身一矮从一片杂中挣了出来,头也不回地蹿向院外,往着山脚下夺命狂奔。 第92章 血亲可弃 施小八跑了,跑得无影无踪,屋中却一无人关心,只失了脸面落了错处给三弟一家的施常虎着脸追了几步,口内一声一声地要打死施小八。 许氏急得团团转,又挂心小孙子,又悬心三儿媳,她看着屋内糟糟一团,拍着腿嚎道:“这是作甚啊,人命要紧,快快,快快,送了三儿媳去郎中那。” 暴跳如雷与施常娘子吵成一团的施贵这才回过神来,一把抱起痛得快要晕厥过去的子,往江白术那赶去,血,一路滴洒过去,红得令人心惊跳。 许氏与施常夫妇一起赶了过去,家中留下死水一滩的施大和施富夫守家。 施富的子立在门口往院外张望了几眼,道:“小八这崽不知躲哪去,怕不是要藏上一晚,丁点大,倒是心狠手辣。” 施富倒说句公平正理的话,道:“八郎哪里知道弟妹怀有身孕。” 施富娘子一挑眉:“他知不知的,这桩祸事总在他的头上,我看啊,也该拔拔他的牙,小七可没少受他欺负。” 家里出了这等事,哪怕兄弟间再不和睦,施富也觉烦躁,横一眼自家娘子,恼道:“这平争争闹闹的,你捶我我捶你,今吵明好,有甚好说嘴。” 施富娘子呸了一声:“就你好,烂泥似由人拿捏。”她又倒转眼瞥一眼旁屋,她家个公爹倒真个沉得住气,出了这等大事,他还安生在那坐着呢。 江白术走街郎中,医术本就是寻常,村野大夫家中也无齐全的生药,他看了施贵娘子凶险,熬了一贴药,与许氏等人道:“且把药吃了,能止血便了,不能止血,去镇上医馆才是正经。” 许氏边擦泪边念着造孽,人命要紧,银钱也要紧,镇上医馆不生不,不拿银钱去,谁个给你救救治,可施大家,哪有积余,至多余得十几个钱,趁年趁节买点荤腥打打牙祭,平素都是淡饭就淡菜。 穷人家,得不是病啊!何况施贵娘子的景况,没个几两银子,枉谈救命。许氏无法,一步三哆嗦去了施家。 施大家吵闹成一团,施老娘等人早听得动静,却没听分明,好似施小八又闯了祸。施小八挨打那是家常便饭,他爹娘打得凶,他嚎得也响,听多了,自是当他寻常。 只阿豆躲在灶间偷吃口点心,听着施常的喝声,好整以暇等着听施小八的哭声,七等八等,竟是没等到,歪着头大为疑惑不解:怎么不哭了?莫不是打得不痛? 施老娘等直到许氏上门边老泪纵横边红着脸与他们借银,这才知晓竟出了这等大事。 “弟妹,我实是不得法,命再好歹也是条命,总不好眼睁睁看着她死。里头又有小八,他虽鲁莽到底不是有意,小小年纪背上一条人命,哪里还得活?”许氏掩面泣道,“家中艰难,一年没得余,将将活着气,不得已,只好求到弟妹头上,我知道弟妹也难……只是,只是……我实是想不起哪家可以求的。” 黄氏躲在陈氏屋时贴着门板偷听,听得两边嘴角直往下挂,真是好的半点沾不上,坏的泥腥点子似得后脚板甩到后勺。 施老娘也不过片刻的犹豫,返身进屋抱了五吊钱给许氏,道:“救人要紧。” 许氏接过钱泪如雨下,哑着嗓子道:“弟妹放心,田里稻,这钱定还给你。” 施老娘略一点头,催道:“大嫂先去救命。” 许氏心下,双抖动那个谢字堵在嗓子里出不得声,要说谢,嫌言轻,待不说,脸上都过不去,半天也不过擦着泪,踉跄离去。 阿萁皱眉:“大嬢嬢家竟出了这等样事。” 施老娘厌恶道:“大的小的都可恶。” 阿叶则好奇地偷看了好几眼施老娘,心想:嬢嬢与大嫌嫌家有嫌隙,本又好财,这回竟这般大方。 施老娘与阿萁道:“这人活世上本就是苦事,总有一二急事,该搭手还是要搭起一把,太平理他们死活。” 阿萁点头:“我知嬢嬢的理,从来都是救急不救穷的。” 施老娘道:“正是这个理。” 施贵娘子那血仍是不止,施家灰暗着脸,借了条船送人去了镇上。施老娘见出了这等大事,不好不闻不问,便遣施进去看究竟,施进跑了一趟镇上,才知人是救回来了,怀的这一胎是保不住了。施常夫妇缩在那恨不得把头都缩进去,施贵在那痛不生,活似被摘了心肝。 施小八仍旧不见踪影,许氏暗地松了口气,农家小子皮实,又是去夏至之季,不怕寻不到吃食,在外头躲几天也好,等过了这刀锋口,吃打一顿也便罢了。 谁知等得施贵娘子被移回家中静养,小八郎依旧不见影迹,许氏这才慌忙起来,施常夫妇犹自喝骂不休,心里也有点七上八下,施富夫妇也跟着出慌急样,只施贵妇人咬牙:这是报应呢。 暮的光烈得仿如酷夏,晒得叶子打着蔫,发一溜细细的汗珠子,爬在头皮上,钻心地。施常夫妇在村中找了一圈,没找到儿子,悻悻回家,越发恨得要施小八的眼。唯许氏,一眼一眼看着长,看着移,看着落,看着太轮换,看着树影动,她的小孙儿依旧没有回家。 许氏铺了凉席在院中,枯坐在地,将将凑和一夜,好似偷了一觉,又好似不曾合过一眼,她还是没有等到小八归家。 许氏着了慌,将万事抛在了脑后,先敲开了施家的忙,哭诉小八几夜没有回来了。施进大吃一惊,道:“伯娘,虽说这时节山中野兽吃得肚圆,一般不伤人,但是草长叶茂,或是了道或是跌在哪处,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你们竟也由他避在外头?” 许氏哭无泪,肿着眼无措问:“这可怎生好,我的小孙儿……” lz1915.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