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手腕被握住。 然而,他没有用力,那短暂的一握在她回头之际,便很快地松开了。一切同她的近距离接触,他始终谨慎对待,不越雷池半步。 顾柔仰起头看向他,清媚的眼里仍浸透伤。冷山道:“跟我来。” 顾柔跟着他穿过人,和他往一家小酒肆钻:“冷司马,这是……” “坐下来,陪我喝两杯。” “可是我还得回去告诉玉瑛……她一直睡不着觉,我得陪着她。” 他已经找了个角落的位置,招呼小二过来点菜:“她又不是孩子,犯得着你来哄,坐下。随便上两个菜,一壶酒……你们这什么酒出名?” 他那不容质疑的口气,顾柔素来不敢违抗,只好拖出凳子,在他对面坐着,看小二如数家珍地推荐自家的酒。 菜点完了,酒先上来,陪着一碟腌菜。顾柔像是想通了,既然来了,那就喝吧,从筷笼里了一双筷子,却觉食全无,又怔怔地搁下。 她的茫然,他全瞧在眼里,只是不知该如何安。他能够游刃有余地处理白鸟营所遇到一切的棘手事务,却很难整理面对她时产生的种种情。他晓得她担心向玉瑛,然而更需要被担心的,反而是她自己——向玉瑛比顾柔坚强得多,以她的个必然能很快恢复,重新投入战斗中去;然而顾柔……某种程度而言,她同他有点像。总是怀心事,心思又过于锐。 顾柔捏着筷子,忽然醒过神,怕就此扫了对方的兴,连忙举樽道:“冷司马,属下敬你一杯。” 他不接,把菜碟推她面前:“不会喝别瞎喝,先吃点东西垫垫肚子。” “哦。”顾柔只得放下酒杯,一边夹了口菜,送进嘴里,听见他随口的询问:“吃过了么。” 顾柔摇摇头。玉瑛心情低落,什么都没吃,她陪着玉瑛,便也没吃。这会儿教他一问,才觉得真饿了。“冷司马,我能再叫碗面么?” “当然,”冷山略显诧异地回看她,“反正你结账便是了。” “……”顾柔举起手,“小二,再来碗牛面,多加汤!” 他一猜就知道她没吃,他又问:“午饭吃了么。”顾柔摇摇头,心里奇怪,怎么冷司马也跟大宗师一样,老逮着这些琐碎的事情问? “不管发生什么,有得吃的时候就要吃,别等到没得吃,才知道食物矜贵,”他挑着盘里的翠绿菜心,顺手往她碗里丢,像是喂猫,“你看你们孟军侯,他就是不按时辰进东西,才得一个胃心痛的老病,节骨眼上忒误事。” 顾柔听了奇怪:“那他为什么不按时吃饭?” 被冷山轻瞥一眼:“等你出任务,教你埋伏三天三夜不准动的时候,上头没发话,你敢吃么?孟章他是管人的,自然要做个表率。” 顾柔点点头:“我晓得了。”面上来了,她拧了一筷子,送进嘴里,突然想到:“冷司马,您也吃啊。” “吃过了。” 顾柔听了更奇怪:“您吃过了还吃?” 他自然是特地为了她,见她心事郁结,便把她引这来,想要开导开导她。 冷山不答,只是喝酒。一脸“老子喜老子乐意你管得着么”的不解释,顾柔便不多嘴了,想着他行事总归是很强硬的,不问也罢。 三杯酒下肚,顾柔开始说真心话:“冷司马,不瞒您说,我真怕有一天,玉瑛她也变成一块铭牌,那,那我怎么拿得下手……我只怕到时候,我连口气的勇气都没了。” 顾柔嘴里含着菜,捏着泪。这些话她从没跟别人说起过,更不敢对大宗师说,大宗师最心疼她,要是她总跟他倾吐这些苦楚,还不得让他陪着心疼死。所以每次在他跟前,她总归会报喜不报忧,挑着一些白鸟营的好处说,尽可能让他安心。 但是冷司马面前就不一样了,他是身经百战的斥候统领,同他请教一些经验,总归没有错。 冷山顿了顿,道:“你才这么点勇气啊。” 顾柔嘴里的菜刚往下咽,就给噎住了。 她也不想被上峰小看,于是用力下去,正想着辩解两句,又听他道:“我以前在声营干过一段,你知道吧。” 顾柔一怔,对他这个突然起的话题茫然点头。 “我姑父邝汉,当时是位名将。” 这个顾柔听过:“我知道,是邝大将军,征辽东,打西凉。” “对。”他点头,顾柔忙给他斟了杯酒,邝汉的名气不光在大晋无人不晓,甚至威震边关,羌胡听见他的名字,看见他军队的番号,都要退避三舍不敢妄动,可见威风之盛。然而他却无心赘述这些功绩,只是简短地道:“后来,我姑父在樊城一战中战死。” 顾柔朝他看,他仍是那般平静刚毅,冷诮耸峙。 “因为当时的斥候没能及时传出情报,我那会跟着他陷在敌军包围里,他掩护我退,但选择了错误的方向,最后我冲出去了,他没能,被围杀。” 说至此处,他一饮而尽,轻轻吐出一口酒气。 顾柔连忙再给他一杯。 他脸上是回忆的神情,平静中带着悲哀:“那会,这事儿我一直忘不了;憋着一股劲打下樊城,战斗一结束,我就跑去跟白鸟营的人打了一架。当时白鸟营是邢风在管,你们孟军侯那会还是个兵豆子,帮着他,上蹿下跳,趁给老子脸上砸了两拳。这狗东西。” 他说到此处,轻轻笑了起来,本是年轻英俊的眉眼里,却透着一股历尽劫难的苍凉。 顾柔没笑,只是望着他不说话。她隐约地觉到,他心底一定藏着许多事,很多情绪,只是他用坚冷的外壳把自己包裹了起来。 他笑了一会儿,渐渐地也不笑了,面一正,看向顾柔,问道:“顾柔,按照军规,军侯级以上的将领,在军中斗殴生事,应当如何处置?” 顾柔一紧张,连忙在脑海中回想,好久没复习军令了,幸好仔细想想还记得,忙道:“连降三级,贬为百夫长,领一百军。” 他笑了,顾柔心头一松。他点头道:“不错,当时我就这么领了罚。后来不久,我便跟上头提要求,这百夫长我也不想做了。” 顾柔道:“所以,您去了白鸟营做斥候?” “是,”他回望她,眼中,一抹宁静又沉稳的光芒渐渐凝聚,“不是在阵前冲锋陷阵才叫城墙,敌人还没动,我们先动,这就是斥候,斥候的情报至关重要,往往决定一场战役的胜负。我们白鸟营,就是要在攻的时候发起第一道冲锋,守的时候为军队构筑第一道城墙。你懂吗?” 他说罢,喝了一口酒,觉有些昏眩了。不知不觉,说了这么多话。 她在旁边道:“我懂。”lZ1915.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