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山微微一笑,他的眼神清朗坦,但在顾柔看来,却觉得别有一番咄咄人: “你知道阿至罗为何苦心安排这次任务吗。本来这是一次对士卒勇气,忠诚的测试,而因为你的这个举动,测试的结果作废了——我们未能得知陈翘儿和屈贞娘面临抉择的真实反应,所以,将来在战场上,我们也并不知晓她们是否会真正听从将令——如果你是一个将军,是阿至罗他本人,会敢于带这样的兵上战场搏命吗?” 顾柔哑住了。 冷山收起了笑容,他严厉了声,清晰沉重地道: “不要想着耍小聪明,当兵没有捷径,我要的是能上战场能听号令为我所用的兵,我不要花里胡哨的兵。如果你想要凭着你过去的经验在兵营吃得开,我劝你趁早离开。此处是兵营,不是你的江湖。” 他的口吻里没有指责,但是每一句话每一个字,抨击的力度却远胜于阿至罗在耳边大吼大叫。 他说罢,从顾柔身边走过,出营帐的时候停下脚步,补充了句:“顺便说句私下的话,本将以为,你不适合白鸟营。” 冷山走出去了,可是顾柔的心情却因为他这句话,一整天没能离开这个营帐。 …… 离开白鸟营的时候,大家一片欣热闹,这新兵里头许多来自外地,都想趁着兵休出去城里逛一逛,于是辕门口挤了人。顾柔心事重重地随着人出来,孟章早就奉国师命在门口等着接她,这会儿突然跳出来,在她肩膀上轻轻拍道:“小柔姑娘,想什么呢这么出神?” 顾柔抱着包袱,还在想冷山的话,突然抬起头来问他:“孟军侯,我当真不适合白鸟营么?” “怎么,阿至罗又给吃瓜落了?别介,他们就这德行,越是看重的兵越严厉,磨练你呢。”孟章宽道,帮着接过包袱替她拿着,“师座今尚书台事忙,再过半个时辰才能回,我先送你回去,你弟弟我已派人接着了,此刻在家等你。” 听到阿,顾柔心情便为之一亮,脸上有了笑容:“好,多谢你,孟军侯,不嫌弃的话留我家吃午食吧,多谢你帮忙。”孟章连声称好,就是一点不:“兵营外头用不着那么叫,别扭得很,师座听了,以为我对你摆官腔呢。”“好,孟大哥。”“这便对啦。” 两人边走边聊地离开,却没见着辕门口另一侧,祝小鱼远远瞪着两人的背影,那不敢置信的震惊眼神。 ——伍长和孟大哥,怎么会亲热地走在一起? “哎呀哎呀,这下好了,我就说嘛,”陈翘儿在一边啧啧摇头,“这世上最难防的,恐怕就是自己人三个字咯。”被屈贞娘瞪一眼:“快别说风凉话了!” 两人一起看祝小鱼,只见她眼泛泪光,咬着嘴:“不会的,伍长不会骗俺,她和孟大哥肯定只是刚好遇上……”“刚好什么呀!”陈翘儿打断,“眼见为实,这你都不信,我就不晓得该说你是自欺欺人还是别的什么好了。” 屈贞娘叹口气,她也没想到:“翘儿说得是,小鱼,算了罢,为个男人伤姐妹和气,不值当的。”陈翘儿听出她弦外之音,眉一凑过来:“你又知道些什么了,快说。” 屈贞娘见祝小鱼痴痴不能回神的模样,想要帮她断了念头,便道:“那我同小柔一起沐浴,见她身子……准是让男人碰过,想来此人定是孟军侯了,他俩隔着这一层关系,在这营里倒是尴尬。”她话音没落,只见祝小鱼是眼泪,拨开人群冲了出去,急得陈翘儿在后面大喊:“傻女拧,侬上哪里去呀?” …… 孟章送顾柔回了家,在客堂里等着造饭。顾柔姐弟见面,自是欣,顾买好了许多菜在后厨,顾柔不许他忙,捋起袖子就要给顾做饭,顾道:“阿姐一路辛苦,刚回来就不要麻烦那么多了,要不然今咱们打个温炉,把菜都下下去,想吃多少放多少。” 顾柔一想这个主意倒是不差,只是不许顾帮手,她拿田秀才教的那句话教阿弟:“那个孟子说了,君子远庖厨,你不是学儒么,你要听孟子的话。” 顾笑道:“那儒家还有言了,'入则孝,出则悌,谨而信,泛众,而亲仁'。这话孔子说的,孔子比孟子大,我听孟子,不如听孔子。”堵得顾柔一愣一愣,盯着弟弟上下仔细瞧,发现他半月不见,人稳重了许多。 顾一面捋起袖管,给萝卜削皮,一面笑道:“其实听谁的话也比不上听阿姐你的话,孔子说了,行有余力,则以学文,一个人若是不忠不孝,学再多的本事在身上又有甚么用?阿姐……对了,这个萝卜片片你就来吧,我刀工不如你好。” 姐弟俩忙了半个时辰,把食材全部整理干净搬进内堂,顾在八仙桌上摆了个青三足泥炉,下面加炭火点上,顾柔把剁碎的葱、姜、芥、薤、八角、桂皮、盐梅等香料往里一倒,整个锅看着就闹腾了起来。 孟章在边上看着犯馋——他也吃过不少应酬的温鼎,但没料到小门小户的寻常百姓家也会,炉中此刻香气扑鼻。他问顾柔:“这要多久。”顾道:“水一会儿就沸,咱们就往里头下。” 顾柔拿起一碟胡椒,问孟章:“您吃辣么?”“赶紧下。”孟章不假思索,顾柔便倒了进去,孟章看着嫌不够劲道,抓起边上又一碟小尖椒,用筷箸赶下锅:“热天吃辣舒,一身汗排毒。”他倒做起主人来了,顾和顾柔姐弟相视而笑。 没一会儿锅开了,三人一起下菜,下,等着吃的过程里顾柔开了一坛酒,先给孟章上,顾和顾柔说起他已经通过季先生和太学馆的邹博士见过面了,邹博士对他的棋艺甚是欣赏,赠给他一本亲手编撰的棋谱,要他潜心钻研,秋天太学馆棋艺会考的时候,他会推荐顾一个名额,若是能名列前三,便能以棋士身份破格录入太学。 顾柔听得高兴,红滚滚的汤锅沸了,揭开一看,香菜香混在一起浓郁扑鼻,三人开吃。孟章吃得最是畅,又要酒。顾柔起身给他倒酒,忽然想起一事,便问:“孟大哥,我们屯长身为胡人,却在军中任职,这倒是不多见。” 孟章本来话就多,吃开了话就更多,借着酒劲儿,他谈兴:“你别看阿至罗他是个胡人,他骨子里也就是个汉人实心。他是汉人养大的。” 顾柔想,难怪阿至罗从说话习惯和行为举止上来看,都更像是一个汉人。 “阿至罗的爹娘原是羌胡人,羌胡侵略金城关的时候,他被爹娘不慎落下了,他养父养母收养了他,”孟章从锅里夹起一大块羊,抖掉上面的桂叶,“为了这个他养父养母还受了不少白眼,你懂吧?” 顾柔和顾一起点头——在一个受羌胡侵害的边城,百姓有多么恨胡人可想而知。阿至罗的养父养母身为汉人,却要收养一个胡人的孩子,自然会受到排斥。 “他养父养母拉扯他长大,后来羌胡再犯,金城关破,他养父养母都被胡人所杀,他在金城郡为乡里所不容,但他也不肯跟胡人走,就去了临县城投军;可是当地的军队死在胡人手下的将士不计其数,大伙都恨透了胡人,对他甚是提防,自然不可能对他委以重任,只让他在军中教授骑技能;直到有一年,冷司马去外地的军队给白鸟营选掐尖儿,选中了他,他就被纳到北军中来。这些年他一直带着他养父养母留下的遗孤阿妹,随军住在屯营附近。”孟章说罢,补充一句:“这小子是个有情有义的人,你们别看他那样。” 顾柔点点头。顾也道:“人贵德不贵种,他虽是胡人,却有仁义孝悌之心,教人佩服。” 三人正聊得热络,忽然门口响起刘青声音,原是他送着国师来了。 孟章一见着国师,起身想给他们二人腾空间,被国师叫住:“怎么一见本座就跑。” 孟章回头,嘿嘿讪笑:“师座,属下在师娘这蹭一顿饭吃,您不介意罢?属下这就去给您买些醉仙楼的菜肴的回来加餐。” 国师道:“你们这桌上菜这般多,多一副碗筷即可,何须再麻烦一趟,你坐下。” 孟章落座,心里头嘀咕,师座平不是不跟人共碗同食的么?他最讲究干净,这会儿不讲究啦? 顾柔早就从后厨拿了一副洗干净的新碗筷摆上桌:“大宗师,您先吃,要是吃不习惯,我后面再去做些别的补。” 他微笑:“吃得惯。”他看见小姑娘,便有食,什么都吃得惯。顾柔甜笑着同他对望。 国师落座了,孟章早就在那泥炉里又捂了一锅子牛丸和鱼脍,这会儿沸腾了揭开,香辣扑鼻。 国师一闻着那股冲人的辣味,微微一怔,往锅里看去,只见红汤翻滚,凶猛噬人,顿时脸微变,后悔起方才说的那句话来。 偏巧顾夹了片鱼脍吃在嘴里,不小心也夹中了汤底佐料,伸着舌头苦叫:“阿姐,都说了少放些花椒……我舌头没知觉了。”顾柔一边拍脑袋:“哎呀,刚全撒进去了。”孟章在那边大快朵颐,一边道:“麻辣好,就是要又麻又辣才有劲,从前我去汉中出任务,那一带的伙食才叫痛快,吃了个把月不想回京城……” 顾柔坐在国师另一侧,往他碗里夹了个火红的汤丸:“大宗师,您怎么不吃。” 孟章想起了什么,忽然看着国师:“哦,对了,师座您不是不能吃……” 国师冷声道:“食不言寝不语,吃饭是不能多话。”孟章讪讪闭嘴。 他视死如归地夹住辣汤丸,不多看,不多想,不过牙齿,囫囵下,一脸英勇就义的淡定。喉咙里滚过一道热。 “好吃吗?”旁边顾柔一脸期待地瞧他。他答得冷静:“……呃唔嗯。”LZ1915.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