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峰自入了别院,就很沉默。这里是他死遁之所,故地重游,心情真是难以言喻。不过,他亦知此时不是他叹的时候。本来赵熙是嘱咐他先休息,养足神。可以他对太后的了解,赵熙只要报备完了他的事,太后立时就会召见。 果不其然。祁峰本已经收拾齐整,披了披风,随传旨的人一路至花厅。 花厅里灯火通明,人影幢幢,却出奇地安静。皇家一举一动,皆是礼仪,用膳也有礼仪规矩。祁峰在厅前阶下站住,恍然又回到了当年。 候了一会儿,里面传出声音,“祁峰晋见。” ---------- 缩在顾夕怀中的山峥已经抖做一团,顾夕轻轻抚她的背,抬目冷然看着万山,“尊者安好?” 万山怒气在眸子里一扫而过,冷笑道,“我的好徒弟,到底心疼师父。师父伤已经无恙,不信徒儿试试?”说罢,蒲扇一样的大手伸过来,顾夕把山峥挡在身后,抬手了万山一招。 两人都是内力不济,顾夕尤其不敢用内力敌。他使出宗山妙招式,却敌不过万山对他的悉。电光火石间,万山一举制住顾夕脉门。 “为师倒是觉着,夕儿伤得不轻啊。”万山顶着一口真气,眸中燃着怒火,手上骤然加力。 脉门气息撞,撕得筋脉搐着疼。顾夕脸煞白,冷汗如雨。 万山继续加力,拼着内力大损,他恨不得将顾夕筋脉震断。 “不要,王爷,奴家求你,不要伤夕儿……”山峥虽然不懂武功,也瞧得出顾夕情况不好,她哭着扑过来,拉万山的胳膊。万山一抬手,将人震出好几步距离,山峥头撞在桌角,鲜血如注。 “嬷嬷……”顾夕大急,左手蓄内力,一掌冲万山拍出去。 万山没有余力躲,也不及拆招,他咬着牙,受了顾夕一掌,硬咽下口的血气。孤注一掷地继续加力,顾夕右手腕骨咯咯作响。 “再动,我就废了你右手。” 顾夕疼得脸煞白,他微微息道,“且看是尊者先散功,还是我的腕骨先折吧。”说完,另只手手腕轻转,指尖竟带着剑气儿。 万山变。 顾夕并不迟疑,强悍地凝气丹田,全身经脉骤然兴奋,掌刀微抬。 万山是头回见识这样的顾夕,冷厉决绝,倔强不屈。他放开顾夕,回手将晕过去的山峥捞在手里,大手一转,便扼住她的脖子,冷笑道,“或许,咱们比一比,是我先散功,还是她的脖子先折?” 顾夕眸光缩成了一个光点,危险地看着面前的人。 万山冷声,“现在,我给夕儿重新介绍一下,这个女人,不是什么秦嬷嬷,她是你的亲生母亲。” 顾夕惊愕地看着他。 万山得意笑笑,“她是先皇嫔妃,名唤山峥。你是咱燕国皇室血脉。按辈份,该叫我一声皇叔父。” 顾夕难以置信。 万山缓缓弯下,看着顾夕煞白的脸,冷笑道,“祁峰是你的皇兄。是山峥的大儿子。喔不对,他父亲可是太上皇呀,你也该叫他皇叔才对。” 顾夕脑中嗡嗡作响。 万山松了松手,让山峥缓过口气来,“你告诉夕儿,是不是真的?” “太上皇,先皇……”顾夕茫然转目看向山峥,山峥着泪,点头。顾夕脑中嗡地一声。 怪不得……顾夕小时候有一次无意撞见万山和秦嬷嬷两人独居一室,正行云雨。万山去僧袍,出,本相,直看着小顾夕全身发冷。他眼睁睁地看着最疼自己的嬷嬷被自己最尊敬的师父,在房内,他觉得自己的世界倾刻坍塌。 也是那一夜,小顾夕茫然奔到后山,天黑下来时,又冷又饿的他被一具“尸体”绊倒。 “嗯。”那“尸体”被他绊了下,还疼得出了声。 小顾夕借着月,才发现,是一个十来岁的少年。身上有道刀伤,额头滚烫,似是力晕倒在这里。 他扯那少年起身,却年小无力。直到远方有无数火把,是宗山的师兄弟们来找他了。 他在人群中,看到了秦嬷嬷,也看到了师尊万山。他记不得是谁将他抱起,大家又七手八脚地将那少年抬上,一同回了师门。 那以后,他病了好些天。那少年伤也有了起,一大一小两人在一间屋子里养伤。那少年生得非常俊雅,说话也风雅有趣。每每他醒着,便会给他讲山外的风俗景致,还手把手教他写字。 “你知道了我叫顾铭则,那你叫什么?”在的一个傍晚,小顾夕病好得差不多了,两人坐在院子里看夕。 “我?不知道叫什么。” “喔?”少年挑起漂亮的眉,“大丈夫生于世,将来行走江湖,哪能没名没姓?” 小顾夕很不好意思,“哥哥,我跟你一起姓顾吧。” 少年侧过如画脸庞,看夕在天边缓缓隐没,认真思索了半天,“嗯,行。你姓顾吧,叫夕,夕的夕。” “顾夕?”他也侧过头去看那团火烧的夕,“真好看,行,我就叫顾夕。” 少年温柔地搂紧他小小的身子,用被子裹住,“夕固然好看,可男孩子叫夕,有些暮气。不若赠你表字希辰可好?” “好。”被子里温暖,少年的气息让人安心,小顾夕有点犯困。 “我会在宗山留几年。你随我习文可好?” “好。哥哥……” “叫先生。” “好……先生……” 回忆有多甜,现实却是那样冷厉。顾夕看着秦嬷嬷,又转目看向万山,半晌,听到自己艰难的声音,绝望又无助,“嬷嬷,我的父亲……真的是先皇?你确定?” 万山仿佛忽然意识到了什么,眼珠微颤,也看向山峥。 山峥似是未料顾夕会有此一问,怔怔地看了看顾夕又看了看万山。 只是迟疑了一瞬,顾夕的心便沉入谷底。他抬起泪眸,却只觉内血脉翻滚,一口血堵在喉咙,他扑到边,哇地吐出来。 恶心。为山峥,为万山,更为自己。 “夕儿……”山峥挣开万山的钳制,扑到边。 顾夕前襟上全是呕出的血,伏在边剧烈地打颤。 山峥吓得手足无措。万山也醒过神,上来拨开她,直接坐在边,伸手按在顾夕丹田上。 顾夕抬掌在半空中格开他…… “夕儿……”山峥惊呼。 室内一时沉滞。 顾夕垂着目光,艰难地撑起来,侧身面冲里,蜷起身子。 山峥想伸手,又不敢碰他,失措地回目看万山。 万山手停在半空里,脸晦暗难明。半晌,转过身退出去。 二十五岁那年夺位失败,出家不过是掩人耳目。他身边不缺女人,可竟一次也没留过嗣。他先时以为是那些女子不中用,可时间一长,他也有所领悟,或许这是上天在罚他杀戳过重的罪过。步入不惑之年,他又很茫。一心想坐上那把金椅,或许只是执念,一个没有后代的人,百年后,可有后代祭他? 可就在方才,事情有了截然不同的改变。一种觉悟让他非常新鲜,还充了希翼。 “我有后了!”万山心中不住地呐喊,只觉得心,振奋。 ------- 茂林别院。 花厅。 姜婉端坐厅上。毕竟是祁国的摄政王,她身为华国太后,气势上可不能输。于是,她整肃端坐主位,病容虽憔悴,仍仪态威严。众内官仆从侍立两旁,皆屏息。 赵熙陪在一边,受到母后的郑重,心里竟有些惴惴。 “传吧。”姜婉抬了抬手。 随内官一迭声唱报,一位燕国装束的男子站到厅门前。封长襟,修身常服,暗金纹饰,内敛英气。一头墨长发,束成许多发辫,皆拢在脑后,发带缀宝石串,随动作发出微微的清脆撞击声。 这男子走上厅,衣单膝跪地,微微垂头,手抚心前,“祁锋,参见太后娘娘,娘娘万安。” 时间似乎过了良久,其实也就是一滞间,太后微微探身,颤着声音,“抬头,哀家看看。” 厅里一片肃静。 祁峰放下手,缓缓抬起头。 映入太后眼帘的,一张英俊又硬朗的面容。面颊瘦削,下颌棱角分明。眸光深深,气质沉稳凝重。 “你……你是……”姜婉使劲眨了眨眼睛,低声惊呼。面前这人,一身祁人装束,与正君雅致端方的风格,完全不同。可照赵熙所说形容肖似正君,是极不恰当的。这本与正君如双生子般。只是气质更加深沉,更瘦削冷硬了些。 赵熙歉疚地抚太后微颤的手背。 姜婉一把将女儿的手推开,气得打颤。还说心怀大局,一个肖似正君的人,就让她了心? “所有人都下去。”赵熙微微叹气。 仆从鱼贯撤出花厅。 赵熙起身,衣跪在母亲膝前。 祁峰急抬头。赵熙回目扫了他一眼,“老实呆着。” 祁峰抿又跪回去。 姜婉见二人互动,心中又狐疑。她沉了口气,勉强抬手,“摄政王请起。” “谢太后娘娘。”祁峰起身。这才抬目看了姜婉一眼,只一眼就愣住。老太后在他记忆里的样子,光彩荣耀,如今鬓发灰白,脸病容。祁峰迟疑地看向赵熙,赵熙微微摇头。 姜婉也有空细致打量面前的人,不又慨叹,世上会有如此相像之人?若不是正君死后封棺那,万众瞩目,她还真是要把眼前这人当成顾铭则来看。忆起顾铭则,五年来的一幕一幕,又在姜婉心中翻腾。不是不喜那孩子,只是不喜他背后的顾相势力。那孩子初入公主府,她就从中挑老成之人入府训教,正君也被抓住过几回错处。可此后,那孩子就渐入佳境,竟是再不犯错。她也没了规整他的理由。 虽然身子不好,可是辅佐赵熙确实尽心尽力。五年来,把公主府打理得铁桶一般,她坐镇后,也渐渐地放下了心。 她这回病倒,真的觉时无多。女儿的身边,若能再有一个像顾铭则那样的人辅佐,她也就算是安心了。眼前这个祁峰,能力是有的,单看女儿是否能拿得住他。他身后,还有整个燕国,这次联姻,她们不亏。何况不是元配,若不好,可以休掉。转瞬间,老太后心里转了许多个念头,于是她微微叹息,“罢了,既然我儿喜,便遂了你们的意思。” “母后。”赵熙眼中有些,过来搂住她。 “哎,休要胡闹。”姜婉温和地揽住女儿,眼中有泪意。 有侍从从花厅外进来,请祁峰入内更衣。 赵熙拦下,“先不必换装,过些子阿峰伤愈了,还得回去。” 姜婉神不济,点头,“好。”抬手让人退下。 两人退出花厅,月已经升起来了。皎洁的月光,如水般泻在回廊里,柔纱一般。两人的脚步同时放缓,仿佛不愿打破这份安宁。 别院不大。走了一会儿,便回到赵熙的院子。 祁峰站在门口,看着她入内,赵熙站住,嘱咐道,“早歇下吧,明天还要回营。” “好。”祁峰含笑应了。赵熙疲惫笑笑,由人接进去休息了。 祁峰负手立在夜风里,侧面大树后有轻微声音。一个内侍从树后转出来,敛目低声,“大人,太后娘娘召您。” lz1915.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