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峰直背,跪在院中。 所有的下人,皆清到后院。他褪着子在膝盖下,上腿上,全是杖痕。 从清晨苏醒开始,他就在这里熬刑,打一阵,停一阵,一直到正午的太高高地挂在头顶。 行刑的是一队太监,沉默着,按时辰打他,按数目暂停。正午时分,时辰又到了,行刑的太监把他又扶到长凳上,一左一右站在身后。上腿上,全肿了,祁峰握了拳,把头埋在臂弯里。杖子挟风抡下,他下意识地绷紧腿,“嗯。”一杖打在左边,不等他换口气,右边一杖刮风打下。 这一回,明显是加快了速度,本不给他口气的机会。十几杖下去,他开始微微辗转。 “嗯。”痛楚的呻,,让疼痛无限放大,火辣辣的光下,伤口更火辣辣地疼。他已经数不清受了多少,只觉下半身都不是自己的了。 “四十。”一个太监报数。杖子终于住了。祁峰糊糊地松了口气,击打一停,钝痛又如般涌上来,他咬着牙,息。 有太监扶他从凳上下来,扶到一块地砖前,让他跪正,便鱼贯退了下去。 院中肃静无声,祁峰艰难地直背,强自支撑。 不知过了多久,又有太监过来,祁峰在极度疲惫中,被惊醒,他下意识地绷紧全身。 “大人,主子吩咐,让您到屋里去。”那太监轻声。 祁峰茫然抬头。 “大人,莫让主子等呀。”太监着急地小声道。 祁峰恍惚了一瞬,才反应过来。强撑着要起身,膝上一点也使不出力。 那太监扶起他,帮他拉起子。伤口触到布料,疼得他浑身发颤。 挪到房门外,祁峰瞧着透出温暖烛光的窗口,迟疑着不再举步。那太监见状忙轻声劝,“快进吧。”那太监轻声催促着,半扶半搀,终是把人推进房门。 轻裘软毯,淡淡的清香。那是他在公主府时,素燃的香,因常服药,用它盖盖药味。因他常用,一回她来他房里闻见了,也说好,此后两人都用了同一种香料。 相伴,或许就是个习惯,就如这香料,用久了,便再撂不下。正如他的执念,她的执念,在心里藏久了,也成了习惯。其实,如香料般,燃了,化了,淡了,留下的,只有相伴的味道。也不错。可他以前并不是这么想的。 祁峰想到自己中了魔般的执著,眼睛全了。,就像火,焚情。他火烧火燎,只是因为心中的那一丝不确定。如果他为王上,就有资格站在她身边了吧。如果他换回祁峰的身份,便可以去一直伴着她吧。祁峰自嘲地笑笑,如今他成了摄政王,离登顶,只有一步距离,可在她心里,他仍是那个正君。身份再变,他还是他,她还是她。 他从前怎么就没想过这么透彻? “大人,请沐浴。”几个太监过来,请他入浴间。 祁峰被扶到浴房。 浴间里,雾气蕴蕴,赵熙一个人靠在池里,微仰着脸,闭着眼睛。祁峰步子顿住。一年未见,她竟瘦了这么多,两颊微陷,眉头微皱。卸下龙纹大服的庄严,此时的她单薄得可怜。 太监过来,引他到另一边,隔了的屏风里,如此悉。沐浴,清洗,用药,玉势顶进去时,牵着身下的伤,他疼得浑身都被冷汗打,上全是忍痛咬的齿印。 待完,他已经累得几近虚。从屏风里出来时,池中已经没人,赵熙不知何时离开的。 “大人,请。”有下人扶着他,走回房内。 灯烛通明,赵熙倚在暖炕上,正在看书。 炕下置一矮桌,上面铺着笔墨纸砚。 有下人在矮桌前置了一个软蒲团。 祁峰拖着步子走过去。那太监替他除了浴袍。 祁峰微微红了脸。果然见赵熙摆了摆手,所有下人鱼贯退了出去。她掷了书,从炕上拿起一把长长的红木戒尺,走到他身后。 “默吧。想是你还不至于忘。” 祁峰抿。礼则,他默过百遍,自是悉。他艰难地撑着桌角,跪在蒲团上。蒲团虽然软,但膝上完全肿了,跪下时,疼得他浑身绷紧。 赵熙站在他身后,看着他一身的伤,眸子缩成一点。 刀伤,剑伤,钝器,背上纵横着,没几处好。从往上,都是杖痕,太监们掌握着尺度,打了一上午,也没见红,可是伤全是里面,又紫又肿,煞为触目。 祁峰颤着手指,去拿笔。赵熙一戒尺打下去,紫处一下子被震裂,口子迅速渗出血珠,疼得他打了个冷颤。 “不用写,一句句背来听听。”赵熙戒尺了他的,示意他伏下身去。 祁峰似是没听明白,怔怔的。一戒尺追下来,又是一道血口子,紫处已经不堪打击,一尺便见红。赵熙停了一瞬,对着同一道印子,狠了几下。祁峰再硬气,也是又伤又病,软下,半伏在案上息。 “你想今夜都这样?”赵熙又了一下。 祁峰痛得咬破嘴。他侧目,看到赵熙脸上全是倦容,眸中还有水汽,形容如此憔悴,内心肯定是痛到难忍。祁峰微微闭上眼睛,启,沙哑着低声,“古云,人无礼则不立,事无礼则不成,国无礼则不宁……” 沙哑的声音,又低又沉,和着戒尺的击打,一部礼则总纲缓缓背出,像静静淌过的溪水,抚平赵熙的焦躁。赵熙戒尺停在半空,微微怔愣。正君是那么端方自持,摄政王冷硬跋扈,可似乎都不是眼前这人。顺从,服从,低到尘埃里。 是愧疚,是怜惜,还是……赵熙微微眯起眼睛。如此逆来顺受,是因为心底的愧疚,更是因为……他是要告诉自己,你要怎样罚都行,你要怎样都依从,只是你想知道的事情,万万不能,告诉你。 赵熙冷笑,泪浸在心里,“好,好,好,你还真坦诚。”她发狠地抡起戒尺。经杖打的皮递次裂开,鲜血顺着祁峰颤抖的身子,到腿上。 赵熙一边狠打,一边咬牙,“于国法,你身为南华侍君,却私通燕祁,这是触犯律法的。于规礼则……你刚才也背了,你自己数数,违了多少条款?朕许你法外开恩,只要你道出实情……” “陛下……”祁峰哆嗦着打断她,“我犯下的罪责,自当身受,您……怎样都行……”把我怎样都成,就是不能谈顾兄长的事情。祁峰说完,悲哀地闭上眼睛,还说什么豁出命来,只连这件事,他都无法让她足。 “你……”赵熙冷厉暴起,十几杖追下去,祁峰惨痛地在戒尺下辗转,忍痛角咬烂。 -- 苏醒时,又是月上中天。 祁峰俯卧着,一动,就疼得气。 背上,一只灵巧的手,正将清凉的药膏轻轻推开。下身也是一片清凉。 他侧过脸,看着赵熙。 烛光下,她憔悴的脸上一片恬静。 “醒了?”赵熙垂眸看他。 “你这样,能撑多久?”赵熙一边轻轻涂药,一边低声问。 祁峰黯然垂目。 “我好好问你呀,”赵熙挑起他的下巴,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你是不是还想在我身边?” 祁峰眸中水浓重。 “顾采薇在你那?”赵熙收回手指,指尖很烫,那是一滴热泪,“铭则是正君还是你?陪我的那个?是他,还是你?” 祁峰垂下目光,“采薇在王庭,孩子在出逃那天就没了……” 赵熙点点头。 “我入府那年,正好十八岁。” 赵熙轻轻叹气,“看来,陪我的,是你啊……”赵熙似想到什么,垂目看他。灯影下,祁峰的侧脸线条畅如画,虽然瘦削,但年轻的肌肤紧致光洁,像是能发光的美玉,“算起来比我还小一岁呢。” “铭则呢,病了?死了?另娶了?”赵熙自顾自地问,“有子嗣没?大婚那年,他都二十多了……若是一般大家公子,这个年纪,孩子都能入学堂了。 祁峰也陷入回忆,嘴角挂上些恬静笑意,“顾兄长喜水山游玩,说不愿成家,不想有羁绊呢。” “噢。”赵熙点头,这一点正君随他,也喜山川风物,家里全是那种书画,“你叫他兄长?” “嗯,如兄如父,他授我许多东西。” “夕儿叫他先生的。”赵熙若有所思。 祁峰警醒闭口。 “就是不能说他的踪迹是吗?不能告诉我是吗?”赵熙盯着他的眼睛,眸中又显锐利,“夕儿称他先生,你叫他兄长,可见是很近的关系。夕儿从小长在宗山,下山只在公主府停留过。莫非你和顾铭则也在宗山待过?” 祁峰惊抬目。赵熙真是太聪明,他一时不小心,倒是让她套出来了。祁峰自知不是赵熙的对手,紧紧地闭,不再说话。 赵熙冷冷笑笑,换了个话题。 “顾采薇的孩子,是你的,还是万山的?有传燕祁太后又有孕了,也是你的?” 祁峰吃惊地摇头,“不是的。” “你一直做未婚男子装束,难道不是为了招蜂引蝶的?一头的发辫,还当美?” 祁峰皱眉,这样的赵熙,说话思路太过跳跃,他跟着有些吃力。他消化了最后一句话,艰难解释,“正因为没有眷随我到燕,我不好做已婚。” “你有几房妾?” 祁峰眉皱更紧,“我……没用过。都在后院住着……” 赵熙不再问他,只是专注地给他背上一道伤上药。祁峰背上,有一道特别长的伤口,她专心着,直到他肌肤发热,祁峰却觉得遍体生寒。 他愧疚地咬住,说出一直想说的话。 “……对不起。”祁峰低声。 “因为骗了我?” 祁峰抬目看她,虽然看着平静,但眸中又燃起错的狂热。这样的赵熙,让他无力应对。 室内又陷入一片安静。 良久,祁峰听见赵熙淡淡问,“那夕儿呢?在宗山,他叫你什么呀?” 祁峰惊讶抬目,果然见赵熙看似随意,可掩不住眼中全是裂隙。 “夕儿……”祁峰紧张地抬起上前,全忽略了背上的疼。他刚要张口,却在赵熙的目光下顿住。不可再妄言,不可再欺骗,他意识到,这是她最后的底限,再有一次,再瞒一句…… “夕儿他入府时,他以为我是他先生……”祁峰颤着声音,说完一句,紧张地看她神情。 赵熙注意地听着,眉头微皱。入府时?果然,顾夕后来还是知道了。他在向自己表达热烈意时,还在欺瞒。 “你叫顾夕什么?” 注意到称呼的改变,祁峰皱眉,“陛下,夕儿是个澄澈的孩子……” “行了,还是心你自己吧。有神替他人分辩?”赵熙丢下药罐起身去拭手指。 祁峰急切地撑起来,“陛下,……” 赵熙回目看他,眸子里全清冷,“顾家的公子,全不简单,若说这样也叫澄澈,那朕可是蠢钝。或者……你给朕细讲讲,朕兴许会体谅顾氏一门。” 祁峰后背都冒出冷气。喜怒无常,变幻不定,这样的赵熙真的不对劲。他心力瘁道,“陛下……” 赵熙抬手止住他,“别说了。”她突然想起什么,“听万山讲,你服的解药,还有两粒留在别苑了?” 祁峰被她突然岔开的话题打断,愣愣地点头。 赵熙定定地看着虚空,突然仰天长笑,几乎笑出泪来。 祁峰皱眉,忽而大惊。 那药,她定派人翻找过。那怎么能找得到呢,是顾夕漏夜潜回来,把药带回茂林给了他。他吃了药,才加速了死遁,顾夕提着真气长途奔波,才会提早散功。现在,她终于悉了一切,才会这样心寒。 LZ1915.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