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那就赶紧回去吧。”徐友亮笑着走开。 天气越来越热,何淑的红格子罩衫挽起袖子,走在路上不停擦汗。 马路两边还有前天游街时候留下的标语,每一张每个字看起来都那么扎眼! 何淑想不明白,大姨家虽然是地主成分,但是这些年一直老老实实小心做人,家里穷的找不出半块钱,怎么突然就搜出来一匣子银元? 民兵连长发现大姨家炕里藏的银元,上报立功,敲锣打鼓游街闹的沸沸扬扬,这几天她在食堂干活儿都不敢抬头,这事瞒不住人,全县委大院儿都知道她家有个坏分子亲戚! 明明她告诉曾大哥的不是这件事啊? 姨夫还活着,他没有死!旧社会的警察隐姓埋名在省城机关单位看大门! 现在不是应该把特务坏分子抓起来么?她不是举报立功了么?为什么没人提起这事?难道曾大哥当时本就没听明白她的话? 大姨被发现私藏,东西没收后只是游游街就让她回家,现在已经没事了,傻子表哥还留在公安局问话,不疼不的跟以前一样,斗几回又放回去,以后隔三差五还要放出来膈应人! 他们家的人不死绝,她什么时候才能摆那个出身? 何淑一路心事重重,磨蹭好半天才到家。 何淑妈妈正在门口张望,看见女儿回家忙上来。 “二丫!你和徐公安说了没?” 何淑手臂被她抓住,有些生疼,皱眉道:“妈,进屋再说吧。” 何妈瞪了闺女一眼,到底没敢声张,进屋关上门,迫不及待的开始审问。 “你到底说没说?你跟徐公安不是的吗?跟他说说早点放阿贵出来有什么好为难的?又不是什么大事,你大姨可就阿贵一独苗!真要是在大牢里挨打受罪遭了皮苦,让你大姨可怎么活?” 何淑微微皱眉:“妈,公安局不是大牢,再说,徐大哥只是在办公室处理文件的,有些事他也做不了主,你让我怎么开口啊?” 何妈一听就急了:“怎么就做不了主啦?不看憎面看佛面,都一个单位的,让他说说情怎么就不行?” 何淑低着头还是不说话。 何妈瞪着眼睛伸手就在闺女胳膊上掐了一把:“你个死丫头!当我不知道咋的?平时有事没事就去帮着人家洗衣打扫,你这是想嫁过去享福吧?他还没上门提亲呢!彩礼都没商量你就上赶着去倒贴,你个蹄子!” 何淑挣扎不开,忍着痛躲闪,含着泪倔强的不肯吭声。 何妈不依不饶:“你说!那个姓徐的有没有碰过你?他要是占了你的便宜就得帮这个忙!要不然我就去公安局告他!告他耍氓!还没出门子呢,你别想着甩开娘家自己过好子!说!他有没有碰过你?怎么碰的?” “没有,没有!”何淑哭着大喊。 “呸!你妈几十岁的人了,你当我是傻子啊?你还是不是姑娘我看一眼就知道!”何妈冷笑,一把抓住何淑就要扯她子…… “妈!真的没有!不是徐大哥……我没有,徐大哥真的没有……”何淑哭豪着紧紧攥住带。 娘俩正在拉扯,中午回来吃饭的何家大哥何国进来,何妈骂骂咧咧住了手。 何国一坐下就黑着脸皱眉道:“二丫!徐公安那边怎么回事?怎么还扣着傻子不放?这几天我在单位都不敢抬头见人!” 平时跟他玩得好的几个哥们,一听说他地主大姨家的表哥还在局子里蹲着,吓得都不敢找他打牌喝酒,生怕惹上麻烦。 何淑小声泣,脸上神情麻木,本没搭理她大哥。 “嗨!你还跟我摆架子啦?仗着认识什么公安团长你跟大哥也敢嘚瑟?二丫,我可告诉你,天大地大娘舅最大!只要我不答应,看谁敢来提亲!” 何国正凶巴巴吵吵着,何爸和何家大嫂前后脚进家门,老二何军跟刚下学的弟弟妹妹也都回来。 何家大嫂嗤笑男人:“呦!瞧你说的,现在谁还敢来提亲啊?有个地主婆子的亲大姨不说,前两天还挂着牌子县城游街,你们老何家的脸面都丢尽啦!还想着和人家公安攀亲?看得上你们才怪!” 何爸叹气:“这事儿闹的是有点大!在他们生产队斗斗也就完啦,再不行就去公社,怎么还到县里了?二丫,回头你还真的跟徐公安好好说说,本来知道咱们家情况的人不多,这么一闹一打听,还不让全县都知道咱们家有个坏分子亲戚?” 他今天出门转了圈,原本悉的老同事老邻居,如今见到他都装没看见。 虽说家里这点关系知知底的都清楚,但是往常也没人想的起来,现在倒好,大姨子跟外甥敲锣打鼓的在县城游街,想避开都来不及。现在外甥还关在公安局里,四邻八家的天天挂在嘴上议论,再这样下去,他都没脸出去见人了! 何淑怯怯抬起头:“爸,人在公安局里面,人家抓他肯定是因为他犯了错,我找徐大哥能说什么?” “哎呦!瞧瞧咱们家二妹的觉悟?到底是在县委上班的人,还真是讲原则!让傻子在里面呆着也行,丑话我可说头里,以后说婆家相亲可是你受连累!别说什么省长家的公子,公安同志……就连正八经的工人家庭都不一定要你!耽误的可是二妹你的终身!”何家大嫂出言嘲讽。 当初婆家瞒着家庭出身不提也就算了,竟然还装穷!一匣子的袁大头现大洋啊!到省里的银行能换好几百块钱。 守着这么个有钱的亲戚,给儿子娶媳妇居然像样的彩礼都没置办齐!不过谁也不是傻子,她可知道,被民兵找出来的就一箱,剩下的绝对还有!谁会藏钱只藏一个地方?这次要是能把大姨家的傻儿子出来,说什么她也得去要点辛苦钱。 何淑低着头没敢反驳嫂子。 何爸叹气:“徐同志心肠软好说话,二丫,你去跟他好好说说,这事儿确实影响不好!再说也不是啥杀人放火的大事,街游过了,东西也没收了,就让他托托人情,早点把阿贵放出来吧!” 何妈一听忙附喝:“对对!就是这个理儿!原本就是你大姨自家的东西,悄悄留下点能有什么大错?你看咱们县上的,以前那些有钱的谁不给自己留后手?游街了吗?抓起来了吗?别人都没抓,干嘛就揪着阿贵不放?就是等着亲属找人去说请呢!” 老二何军大咧咧嚷嚷:“徐公安他行不行啊?不行我去找曾团长!一句话的事,直接就把傻子阿贵放出来!” 一家人七嘴八舌围着何淑,弟弟妹妹也眼含委屈,有个被关押在公安局的坏分子亲戚,他们在学校被人指指点点。 何淑看着家人焦急的神,终于点了点头。 转天一大早,惠安县公安局,办公室四个人都在。 萧队桌上是厚厚的一沓卷宗,正在挨个翻看,王公安伏在桌上不停地抄抄写写,徐友亮两腿架在桌上正在烟。 刘局办公桌上的电话骤然响起。 “喂,谁啊?” 猛然间,接听电话的刘局突然站了起来,系上领口的风纪扣,态度郑重。 “是!” “……对,是!” “他在,是!”刘局举着电话道:“小徐,接电话!” 徐友亮一跃站起,走过去拿起电话:“我是徐友亮。” 听到话筒里声音的一刻,徐友亮顷刻间姿势笔直,神情庄重。 “是!” “是!” 屋里萧队长和王公安继续忙碌,头也没抬,谁都没好奇打听是谁来的电话,更不会凑上来探听电话那头都说些什么。 挂断电话,徐友亮冲刘局点点头,刘局松了口气,坐下冲他也点了点头,徐友亮转身大步出去。 公安局就一排青砖瓦房,十来间屋子没有围墙。前面空地上放着一排自行车,大白天静悄悄的,院子里一个人都没有。 除了刘局他们那屋大敞着门,其他挂着门牌的房间都屋门紧闭,窗户玻璃上涂着白漆,看不见里面情景。门上贴着闲人免进的小纸条,安安静静的,听不到半点声音。 徐友亮走到一间屋子跟前,推门进去,随手关上屋门。 屋子里面是个里外套间,外间放着一张办公桌和几把椅子,墙角还一个自来水的水泥洗手池。屋里光线有些暗,大白天还开着灯,里间是道厚重的铁门,锁的严严实实。 两名穿制服的公安正在外间喝茶歇息,看见徐友亮进来忙站起身打招呼:“徐处。” 徐友亮让人坐下,递过烟问道:“怎么样了?” 两人接过烟点上,中年公安摇头:“什么都问不出来,还在装疯卖傻。” 另一个年轻公安笑道:“我看现在已经是真傻了,再折腾下去也没什么大用。” 徐友亮皱眉:“都检查过?” 中年公安点头:“身上都查过,皮下也没什么发现,再查恐怕就要上解剖台了。” 徐友亮不再说话,掐灭烟站起来,走到办工桌前打开屉,从里面拿出一副崭新白手套戴上。 两名公安默契站起身,一个从桌子底下拿出酒瓶和铜盆,另一个打开屋内那道厚实铁门,徐友亮闪身进去,铁门在他身后重重关上。 中年公安守在门旁看着时间,表盘上秒针走到四分之一圈时候,立刻打开了门。 徐友亮从里面走出来,摘掉手套扔到铜盆里,年轻公安立刻倒酒,划着火柴点燃。 幽兰的火苗烧着,白棉线手套上的一抹新鲜血迹很快被噬…… 徐友亮洗过手,坐下说道:“市医院下午三点来接人,剩下的就没咱们什么事了,准备结案报告吧!” 中年公安松口气:“总算是完事,这阵子折腾的!” 年轻公安抱怨:“我最近饭都没吃好……” 徐友亮笑道:“我听说食堂昨天来了一批冻羊,老宋这个滑头掖着捂着就是不肯往外端,非要小炒卖够了才给大家伙吃,我说……今晚咱们仨敲他一顿?” “嘿!那敢情好!”年轻公安一听,马上来了神。 中年公安笑着连连摇头:“我看还是算了吧!老宋那手多黑啊?吃顿小炒还不得半月工资都搭进去?” 徐友亮大笑:“听我的!今晚咱们就照着食堂大锅菜的价钱给!” 几人着烟又说笑一阵,徐友亮这才离开。 从屋子里出来,外面光明媚,此时才刚刚上午十一点钟。 徐友亮站在院子里,眼神朝不远处的墙角撇了下,角微微上扬,大步走了过去。 “小何?你怎么在这里?”徐友亮故作吃惊问道。 何淑想走已经来不及,只得怯生生的站出来。 “徐大哥,我……我路过。” 徐友亮看着她没说话,等她接着往下说。 何淑抬头望了眼徐友亮脸,想了又想,咬着下道:“徐大哥,是我妈非要我过来看看,怕……怕傻子在里面挨打……” 徐友亮好笑摇头:“你们这都是听谁说的?像戏文里衙门过堂似得,还打板子啊?” 何淑被逗笑了:“徐大哥,我知道不会,就是我妈她……她非要让我来看看。” 徐友亮叹气:“我们的政策是说服教育为主,通过劳动改造让坏分子改过自新,亲属肯帮忙劝说也是好事,既然来了……那就进去看看吧!” 何淑怯怯抬起头:“我……我能去么?” 徐友亮点头:“走吧,我带你去!” 何淑这才点点头,跟在徐友亮身后,两人又来到刚才那间屋子跟前。 徐友亮客气敲门,屋门马上打开,还是刚才那位中年公安。 “老李,这是何淑同志,咱们县委食堂的临时工,跟里面的……有点亲属关系,不过她可是好同志!跟我也的,让她进去看看吧?没准儿还能帮你们做做思想工作。”徐友亮赔笑说情。 中年公安面孔严肃,打量何淑好几眼才点点头:“进来吧!” 屋门打开,何淑怯怯迈进去一脚,回头又看着徐友亮。Lz1915.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