纲成君思来想去,觉得此事实在太过蹊跷。 虽古人言:国之大事唯祀与戎。但实际上在农耕时代,每个国家真正最重要的头等大事,是从播种到秋收的一系列农业活动,而农业活动中,最重要的环节包括留种和选种。 纵是遭受荒年无路可走,各国亦会选择留下粮种耕,转而寻求借粮维持生存——除非灾荒严重到连种子也颗粒无收,不然,绝不会有君王,会选择向他国借粮种或是买粮种。历代大国君王收纳贡品之时,亦不肯收取农种,而只要金银丝绢珠器之物。 因为,一旦对方提供的种子有问题,便是待出芽之时发现,也错过了靠天吃饭的宝贵农耕节气,农人至多从颗粒无收变成减产过半,届时境内不但会来饿殍遍野的饥荒,朝堂也将面临一整年无粮可收的困局,严重之时甚至将来亡国危机。 是以,纲成君认为,这赵王君臣脑子不大灵光,企图拿这劣等种子忽悠秦国也就罢了,但若真有昏君糊涂到找赵国买了种子,秦国倒可趁机将此事捅出来离间该国人心。 想到这里,他回到驿馆立刻写信让人快马加鞭将情况传回咸,让君王尽快派出探子往各国查探一番。 但纲成君没想到的是,他写出的信尚未送到咸,有人却先一步呈了密信给嬴政。 而明赫也同样做梦都没想到,他想寻的机会,竟会以迅雷之势来到秦国面前。 章台中,长身玉立的君王将手中的信物和绢帛,翻来覆去看了许久,这才看向李斯,沉道,“寡人有些不解,这南假守为何要送这信?” 李斯心中顿时一颤,麻溜跪下俯首解释道,“王上请明鉴,臣确确实实与那南假守素不相识啊!此印玺和信皆是臣方才出府之时,在马车中发现的,臣不敢擅自做主,这才急忙进禀告给您...” 蒙恬怀中的明赫方才伸长脖子、滴溜着眼睛看了半晌,也没看懂绢帛上的字究竟是什么鬼画符,正竖着耳朵认真听呢,此刻闻言便朝李斯多看了几眼,心里嘀咕道, “李斯,你到底是装的呢,还是装的啊?我父王明明不是在怀疑你跟那郡守有往来,而是在疑惑郡守为什么要送信给他,你可真会见针表忠心...咦,我的阅读理解能力最近好像提高了一点点呀,真是近朱者赤啊,看来还是要跟父王多待一待,可以让人明智...” 李斯听得不免有些耳热,暗道,“九公子啊,您固然并不知晓心声之事,但您的絮絮之心声听在王上耳中,也是在见针表忠心啊,可见此乃官场生存之道...” 嬴政暗赞小崽说得对,慢慢转动着手中方宽形的韩国郡守印玺,他方才细细查看过,按照各国王的统一规制与用料,此印玺并非伪制。 假守者,代理郡守也,虽非正式之官职,却可以在任期持有郡守印。 而以一郡长官之印玺为信物,不但意味着,此信确实来自韩国宁腾之手,还代表宁腾已经用实际行动展示了他叛韩归秦之决心。 他淡声道,“起来吧,寡人并未疑你,至于宁腾降秦之心,明眼人皆能看出,天下间唯有我大秦可终结世,他弃暗投明亦是常人之举。可他为何这般笃定,寡人会借粮种与南郡之民?” 他没说出口的是:便是无须查看探子传回的情报,他亦知晓数十年来“秦君”二字,在列国官民心中是何等不堪之名声,至少,与仁慈并无半分干系。 所以,宁腾凭何认定自己会同意这笔易? 明赫急忙竖起小耳朵认真听,李斯心思急转,快速答道,“王上,臣猜测,约摸是您下诏助庶民过冬一事,无意间传到了宁腾的耳中,他认定您乃仁善之君,这才当机立断,决定以降秦来换取粮种...” 嬴政思索片刻点点头,“姑且便这般认为罢。李斯,你来拟一封密信,就说寡人允了,南郡今岁耕所需之菽种谷种,秦国皆会足额赠与他。但你将这印玺退回去,告诉宁腾,作为换条件,寡人要他堂堂正正带着南郡万民投奔我大秦,待此捷报传来之,咸将立即派出秦军护送农种前往南郡!” 李斯这才缓缓起身应下,暗赞不已,王上何其英明! 此南,并非是昭襄王时代从楚国夺来的宛地南县,而是位于洛水以北、拱卫韩都新郑之军事重镇南郡,亦是西拒秦国的门户要,正因如此,南假守宁腾手中握有数万之军马。 他忙道,“如此一来,不管宁腾究竟暗藏何计,我大秦皆能刃而解!王上果然深思虑,臣自愧弗如!”说完,便前往高桌研墨写信。 方才亦看过密信的蒙恬,站在一旁抱着明赫,担忧地提醒道,“王上,可臣担心那南假守之言并非实情啊!那宁腾手上既有兵马,必是读兵法之人,兵者不厌诈乎,他此番或有旁的谋亦说不定。再者,菽种若有问题,他本该第一时间禀明韩王更换种子啊!世间岂有君王会自毁社稷?” 嬴政笑了笑,“韩王自毁社稷一事,倒是最无须多虑的。” 蒙恬一脸懵然,怔怔道,“王上,请恕臣愚钝,臣实在不知...这是何故?” 嬴政含笑举步上前,接过趴在蒙恬肩头昏昏睡的明赫,掏出丝帕为小崽擦了擦口水,便将他伏趴在自己怀中,轻轻拍着幼崽的后背哄睡,一时并未再开口。LZ1915.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