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默并没有受到剧烈的疼痛,他只觉得自己此时此刻并不是站在大马士革郊区的一座难民营里,而是伫立于冰冷绵长永无止息的忘川河中,任由浑浊的河水冲刷着他的身体,雕刻下病疼和皱纹。 世界对他并无怜悯,长夜的黑暗漫无边际。 然而当他不经意间抬头,却发现就在他的头顶亮着一束不灭的光。其实谢旻韫一直都在,照亮着他每一个孤独的瞬息。 可是身为她的丈夫,他又给予过她什么? 不仅没有保护好她,还一直被她隐秘而遥远的温柔所守护着,即使她已远离尘嚣,却仍然以一种不可思议的方式将投在他身上,庇佑着他,温暖着他。 成默顿觉那些夹杂在光长河中的甜美回忆,宛若利刃,它们透体而过,将自己活着的意义硬生生的剜走了一半。 几滴眼泪模糊了视线,他在蒙的光晕中端详着谢旻韫,像是隔着遥迢星河。 一种强烈的孤独和挫败从内心的空处一涌而出,思绪只能随波逐,他恍若又回到了沉沦于复一漫长乏味的自我封闭的时光。 回忆起来他也算是早,不过他向来对那些情情的小说和电视剧敬谢不,读小学的时候,女同学们都在看《浪漫屋》、《恶作剧之吻》、《仙剑奇侠传》,文具店里贴了偶像明星的海报,女同学们对此趋之若鹜。 那个时候他就充分的认识到了“情”这种东西,肯定只和帅哥靓女有关,和他这样体弱多病没有特长的豆芽菜,不可能有半钱关系。 可能是成默不断给自己催眠的缘故,也可能是心脏病的重,让他成为了一个特立独行的怪人。只是年少慕艾是难以抗拒的人类本能,不管成默多么坚定,随着年龄的增长,对于异,内心都难免滋生隐约的期待。 不过和其他的少年不同,他自觉对情的认知更接近本质,因此向来对那些得惊天动地死去活来的剧情保持评判的态度,在他看来判断一个人的智商在不在线,就看她喜什么剧,如果说是喜《星花园》、《小时代》又或者《继承者们》这类灰姑娘变体剧的女孩,十有八九……和他三观不合。 而那些过于现实的电视剧,什么《蜗居》、《婚时代》等等,他同样不喜,尤其是那些纠婆媳关系的剧,成默更是深恶痛绝。 至于经典名著《红楼梦》、《世佳人》、《安娜·卡列尼娜》、还有《了不起的盖茨比》等等,他会阅读,但他向来认为动时代的情没有太大的参考价值,而且这些书的看点也不在情本身。而是时代洪中,人与世界的关系,以及无法控的个人命运。 真要说起来,他最喜的情故事是一部漫画。并且这部漫画既不是带有科幻气质的妹圣经——《青猪头少年不会梦到兔女郎学姐》,也不是高二病气息十足的反套路绝学——《我的青恋物语果然有问题》,更不是被文艺青年奉为圭臬的——《恶之华》。 而是一部昭和时期的古早动漫——《相聚一刻》。 这部漫画讲述了一个平凡之极的情故事,故事的内容实在太平淡了,其中没有生离死别,也没有车祸失忆,甚至没有真正的三角恋,至始至终,男女主的情轨迹都很清晰,虽然中间有一些纠结犹豫,可那些犹豫纠结一点也不刻意,都是很现实很现实的问题。总的来说这是部叙述普通人之间温馨情故事的漫画。 故事的男主人公是个单纯也不那么富裕的重考生五代,而女主人公则是个年轻聪慧的漂亮未亡人音无响子。 在盛行世界末和拯救地球题材的昭和年代,男主全都是奥特曼(《奥特曼》)、阿童木(《铁臂阿童木》)、孙悟空(《七龙珠》)、星矢(《圣斗士星矢》)这样的铁血男儿,五代这样优柔寡断的中央空调还是稀罕人设,虽然现在大家都看腻味了这样的式男主,但在那个年代,五代这样的人设还是具有开创的。 成默从始至终都对五代没太多好,他只喜音无响子,他对响子这样温柔亲切又有点小任的轻女毫无抵抗力。 在他心里,音无响子实在太美好了。 搁在现在,未亡人这样的身份就不可能成为女主,不要说音无响子与时下行的模板化女主人公相差甚远,除了长得漂亮这点通用优势之外,可以说浑身都是槽点。没有什么强大的能力,没有富可敌国的身份背景,更没有对男主一往情深,甚至还是个已经结过一次婚的寡妇。 引成默的剧情也没有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和不可思议的反转,全都是生活中经常会出现的蒜皮的小摩擦,还有一些因为格因素导致的争风吃醋,所有的情都堆积在一些生活的细枝末节中。 例如音无响子早上目送着五代离家,晚上耐心的等待他回来。送给五代的礼物除了一条领带之外,也就只有每天心准备的便当…… 其实响子温柔的保护无处不在,在大雨滂沱的车站,在酒醉后的夜晚,在每一个微笑着的清晨,在每一个守候五代归来的黄昏。 对于成默这样的少年来说,大概没有比这更现实的温柔了。 而像是谢旻韫这样拔出剑来,保护他的天使,那是小男生们的幻想,距离真实过于遥远。 成默看《相聚一刻》时候虽然才读初中,却有一颗苍老的心,他对小女生没有兴趣,天然的会对成女更有好,比如说沈老师,比如说白教官。 毫无疑问,谢旻韫这样的女生并不是成默的理想型,因此最开始他一点也不认为自己会和谢旻韫发生什么,直到经历了那一趟跌宕起伏的欧罗巴之旅。 那本该是平平无奇的旅行,彻底的打破了成默对这个世界的认知,也让他和谢旻韫之间的情发生了变化。成默从未曾设想过自己会成为冒险故事里的男主角,也不认为像他这样无趣的人身上会发生什么人至深的情故事。 可偏偏剧情的发展像极了九情小说里的桥段,平凡普通的男主角在和贵族大小姐共患难之后,产生了至死不渝的情,就像《泰坦尼克号》里演的一样。 如果说是按照喜剧程,接下来就该是他们共同打破了阶层的束缚,勇敢的走在了一起,像童话故事里的男女主人公结婚生子。 如果说是按照悲剧程,那么谢旻韫或者是他就该埋葬在西伯利亚永恒的冻土之下,多年以后,他或者她,带着自己的孩子故地重游,在贝加尔湖畔的墓碑前摆上一束鲜花。 还有更悲剧的,那就是他们都活着回去了,却没能熬过时光和现实的重重阻碍,一个嫁做人妇,一个另结新。又或者悲剧的更狗血一点,他作为一个凤凰男婚外出轨沈老师,上演了一出现实版本的《回家的惑》,想必这样的白学剧情,也是喜闻乐见的。 不过事情的发展却超乎成默的想象。从恩诺思回到星城时,他一直觉得两个人渐渐消失在彼此的世界之中的可能比较大,他这个人向来都很理,知道谢旻韫的家庭和他的家庭差距实在太大,况且他也不是那种热衷做梦还能持之以恒的人,他从不破釜沉舟,他向来都能很果决的放弃沉没成本。即使谢旻韫在岳麓山将两个人的名字挂了树,成默动归动,内心还是不看好自己和谢旻韫的将来。 说句真心话,他那个时候觉得假设沈幼乙不是他的老师的话,沈幼乙才是最合适他的配偶,其实就连白秀秀都比谢旻韫更符合他的偏好。实际上在和沈幼乙发生了不应该的发生的事情以后,他就决定终生不婚,不给任何人婚姻做承诺,也就不会失信于任何人。 现实往往比小说还要离奇,他完全没有想到谢旻韫会有勇气和他直接结婚,成默知道这对他意味着什么,作为一个理智且现实的天选者,他万分清楚,他不应该拒绝,更没理由拒绝这么完美的故事结局。 只是他没有想到,这不是结局,只是开始。 他以为他不过是远离动时代的小人物,如今才发现,他是涌动的大时代的主角之一。他以为自己的故事是个九编剧都不屑写的公主和穷小子的童话,如今才发现,他的经历是鸿篇巨著中才会出现的全人类共通的苦难历程。 如果世界和平,他和谢旻韫现在应该马上就要毕业,可以名正言顺的开始同居生活了,不要说他只想当一个图书管理员,就算他真想在太空中修一个图书馆,也不是难以企及的梦想。 谢旻韫是个完美的姑娘,肯定也会是完美的子,他们志趣相投又格契合,生活一定会甜美又多姿多彩。他清楚的记得谢旻韫在电梯里对他说过的那些话,他们生活在是极光的小镇,那里人烟稀少,冬天漫长,夏天短促。夏天的时候他带着孩子去森林采摘新鲜的野果和蘑菇,而她开着车去镇上买一些必需品,油盐酱醋。他们在院子里种了蔬菜和瓜果,太落山的时候,一起生火做饭,两个孩子在院子里玩闹…… 这一切触手可及的平凡美好,现在都是镜花水月。 他又想起了那部伟大而晦涩的著作——《百年孤独》,沈幼乙曾经在网络上开设过讲座,专门讲述这本隐喻宏大的小说。在沈幼乙的叙述中,布恩迪亚家族一代一代无可救药的奋斗和消亡,就是人类社会真实的映。和布恩迪亚家族一样,人类在螺旋上升中不断的重蹈覆辙,诚如“衔尾蛇”这象征着自我噬的命运圆环。 马尔克斯将人类历史的共提炼了出来,融汇于《百年孤独》的字里行间。 时代和历史过于庞大,个人的力量简直不值一提。 就好比布恩迪亚上校,不管曾经多么能征善战,掌握了多么庞大的权力,晚年却只能沉浸于打制小金鱼的孤独之中;那个坚强对抗命运的丽贝卡,在丧夫后封闭在房子里独自吃土,直到死亡;作为唯一察了布恩迪亚家族孤独命运的人,阿玛兰妲复一地编织自己的寿衣,等待死神降临;而最单纯真实的梅梅,在经历了短暂的情以后,在远方冷寂的修道院了此余生。 布恩迪亚家族中除了死于非命的成员,最终都逃不与孤独为伴,在自我封闭中结束生命的命运,孤独和封闭是生命逃不开的结局。当已经年老到无可改变,对未来束手无策的时候,唯一看似可行的办法就是在往昔的时光中寻求藉,在重复的劳动中,在相同的每一天中,浑浑噩噩的自我麻醉。 人类社会何尝不是如此? “霸权没有永恒”。 一切一切的矛盾冲突皆是因此而起,时代总是在发展,不仅人会老去,国家也会老去。财富也不可能永远呆在一个人或者一个国家的口袋中,当坚固的利益王座产生裂之时,霸权就会动摇,就会有人想巩固,有人想争夺,循环往复,永堕无间。 这种无力不仅是每个人逃不开的命运,也是整个人类社会逃不开的命运。 我们每个人都和这个世界休戚相关,没办法独善其身,却也没有办法去改变。 正如书店老板所写:过去都是假的,回忆是一条没有归途的路,以往的一切天都无法复原。 孤独不止一百年。 孤独是永恒的。 “真是没有比这更伟大的寓言故事。”成默心想,他闭上了眼睛,脑海里全是谢旻韫歌唱的旋律,她淡然温暖的声音在他一片空白的脑海里漾,像是午夜徘徊的浪奏响的夜曲。 “哭泣的脸总有一天会变成美丽的微笑 想要将这一瞬间的泪水 分享给世界上所有的人 轻轻的这样做 不断的互相争斗,彼此伤害 人真是脆弱的生物啊 但我依然相信,的力量 一定还存在着” 歌声中成默想起了《相聚一刻》最后一集的剧情,沉湎于对人思念的音无响子终于从孤独中走了出来,她在前夫的墓前对五代说:“能够与你相逢,真是太好了啊~” 成默听到了音无响子内心的声音:是唯一能够战胜孤独的方式。 2020年10月6,有个女孩问他:“我今天抹了柑橘味道的润膏,想不想尝一尝。” 他们在雪地之上,极光之下拥抱亲吻,用来抵抗孤独。 她问:“够不够甜?” 他回答:“甜度够了,但是分量好像还差很多。” 她说:“我用一辈子还你,明天我们就去领结婚证。” 他当时心想,人怎么能够允诺那么久远的事情,他对她的认真不以为然,因为他觉得这种东西没办法许下期限。 他当然错了,错的离谱。 她没有食言,真的用了一辈子。 只是她的一辈子实在太短暂。 短暂到他来不及心安排一场告白与告别的仪式,也没办法对她亲口说出有关情和幸福的隐喻,甚至不能够和她共同成为人生和故事的结局。 也不用太意外,世界上总有猝不及防的再见,以及突如其来的离场,眼泪的额度有限,不如将记忆裁剪下来好好珍藏,用笑容来回应离别。 于是成默微笑。 他凝望着照片中的谢旻韫心想:“我怎么能够痛苦呢?更不应该泪,我在谢小进心中可是一个很酷的男生。” 他仿佛听见了她对他说:“不,不是很酷,你是最酷的那一个。” …… “谢先生?谢先生……” 法伊尔挥手在成默的眼前摇晃了好几下,成默才从记忆的漩涡中回过神来,他假装不经意的用手肘擦拭额头,趁机抹干泪水。随后他放下手,转头冲着法伊尔微笑,他的微笑如今已经很自然了,不像以前那么生硬像是被人推起了脸颊。“抱歉,没想到在这里还会看到这么漂亮的华夏姑娘的照片,所以有些意外。” 昏暗的灯光下法伊尔也没有看到刚才在成默眼角闪烁过的泪珠,他的注意力瞬间就被成默转移到了照片上,他看着谢旻韫的那张照片,腔骄傲的说道:“何止是漂亮!谢小姐就像天使一样!” 成默轻声说:“是啊!她就是天使……” “对了!你们中文的发音一样,是不是一个姓?” 成默并没有想到会遇到这种不可思议的巧合,刚才在大门口才会谎称自己姓“谢”,幸好这也算不上什么破绽,他点头说道:“确实是一个姓。” “你认识她吗?”法伊尔略微有些动。 成默重重的摇了摇头,“并不认识,在我们华夏姓谢的人很多,这个姓虽然不像默罕默德在中东这么普遍,却也不算少。” 法伊尔面惋惜,“你刚才看得这么认真,我还以为你认识谢小姐呢!” 成默注视着那张微微泛黄的照片说:“我想……能够认识她的人一定会很幸福。” “您说的对,要不是她,我们一家人还不知道在哪里浪。” 法伊尔慨万分,成默却想:没有了她,我还在浪。 法伊尔当然看不出来成默在想什么,见他不说话,便转头看向了房间的方向,大声喊道:“老婆,起来了吗?” “起来了,起来了。” 一个穿着叙力亚传统服饰的中年女掀开布帘子从房间里走了出来,她的脸没有蒙上面巾,不过头上了漂亮的阿米拉头巾,上还抹了廉价的红口红,隆重的不像是在某个被莫名其妙的客人吵醒的清晨,而是她正准备参加一场盛大的节。 法伊尔挥了下手大声说:“快去给两位尊贵的客人做点吃的,还有榨两杯椰枣汁。” 成默连忙说道:“不用这么麻烦。” 法伊尔摇头说:“不麻烦,不麻烦。”他转头对老婆说,“快去,我记得家里昨天还有米达尼从大马士革带回来的糕点。”lz1915.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