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老三便明白,这是一位行家。 本来他已经在和苏玉杭谈价格了,价格谈到了那里,但是苏玉杭又有些动摇,多少是拿不准,他也怕万一就这么失了手,特意想把价格再,便把东西贬了一番。 贬低一番,把苏玉杭打得信心全无,正要破罐子破摔,这个时候,苏玉杭一心想卖出去,心态到了那份上,他再给抬抬价,事情就顺水推舟成了。 谁知道就在这节骨眼上,初挽来了。 初挽一来,话这么一摞,苏玉杭的心态自然产生了微妙的变化。 宋老三板着脸,捏着手中茶盏,看着眼前情景,却是并不敢轻举妄动。 他当然明白,这个节骨眼上,他但凡加一块钱,或者表现出一点对那物件的留恋,他很可能就再也拿不到那物件了。 就算拿到,代价之大,也不是他乐意的。 这就是人,大家在这个圈子久了,许多事一眼就能看出来了。 当下他也只能着脸,拿圈子里规矩说事:“苏教授,这算怎么回事,我混了这么多年,没见过这样的,要是没诚意,咱就拉倒,别给我在这里编故事糊人!” 苏玉杭一听,略有些慌,就要安抚宋老三。 初挽便问苏鸿燕:“谈了一个什么价格?” 苏鸿燕不好意思:“我们想卖一百五,结果他们说一百三,这不是,正谈着呢。” 其实二十块钱,按说一个大教授平时不至于较真,但谈价谈到了这里,怎么着都别扭,也盼着对方好歹多给二十块,自己不至于太憋屈,就这么杠上了。 初挽笑看向那宋老三:“这位同志,出手到底是阔绰,一百三,买个带款的明初瓷儿,这豪,可以和有钱没处花的港商有得一拼了,莫非我们家里也要开个店,个古古香的老氛围?” 宋老三听这话,真是嘲讽,什么有钱没处花的港商,那都是哄傻子呢! 可问题是,他现在被卡那儿了,前不得后不得。 他已经狠狠地把那盖罐按在了雍正仿的名头上,如果他再跟着初挽抬价格,那苏玉杭必然疑心,甚至连之前他做的那个局也就给破了! 他若放弃,却又不甘心,费尽心思,岂不是让这么一个小姑娘截了胡! 当下,他干笑了声,眯眼道:“行,既然有了更好的去处,咱就不沾这个手了,走了,再会。” 说着,放下茶盏,站起身,作势就要走。 苏玉杭一看,心里就有些犯嘀咕,他看向初挽,毕竟这么一个小姑娘,谁知道她说得靠不靠谱,东西就是被她忽悠着买的。 宋老三走到门边了,回头,看苏玉杭犹豫,也就道:“咱们谈了这么久,也是缘分,我这里现成的一百三十块,苏教授要是愿意,就拿走,咱们图个长久买卖。” 这也是行里惯用的手段,直接拿出来现金,有些卖家本来不想卖,但看到白花花的大团结可能就心动了。 毕竟现成的大团结,比那摸不着边的空口话要靠谱。 苏鸿燕也有些犹豫了,看向初挽。 初挽见此,慢条斯理地从兜里掏出来信封,之后从里面出来五张大团结,道:“这是二十张大团结,我出五张,剩下的,我给鸿燕。” 说这话时,就要把钱给苏鸿燕。 宋老三一见,额头筋都在,他瞪了初挽一眼。 初挽笑看着他,泰然自若。 宋老三深口气。 他知道自己没有回头路,这个局是他做下的,他已经把那东西做成了“仿品”,初挽不过是借势而为罢了,他如果拆穿初挽,那就是抬起巴掌往自己脸上呼。 今天这场戏,算是给这小姑娘做嫁衣了,偏偏自己还说不得什么,吃个哑巴亏! 当下着脸,斜眼看着初挽:“行,行,咱今天可算是见识到了,一百五十块,买个打眼货,有钱的港商就是不一样,见识了!” 说完,迈腿就走,这次是真走了。 初挽看着宋老三走了,心里也是松口气。 她也是在赌,赌宋老三知道苏玉杭的子,赌宋老三不敢当面和自己竞价,赌宋老三要面子不会自己给自己脸上扇巴掌。 其实如果宋老三真戳穿了,那这小盖罐也许姓苏也许姓宋,总之不姓初。 幸好,宋老三足够明。 足够明的人,一击不中,失了先机,便不做无谓纠。 他知道自己出现的那一刻,他苦心做下的局已经被破了。 走出那四合院的时候,苏鸿燕还有些不好意思:“初挽,你说实话,是不是你想买走这盖罐,其实用不着,你也怪不容易的!” 初挽不愿意多说:“也就一百多而已,这就算是仿的,仿得好,总归是能卖钱的,也不至于一文不值。再说,这本来就是我做主要你买的,怪我。” 这话说得苏鸿燕更不好意思了:“挽挽,真犯不着,也是我自己打眼了!” 旁边苏玉杭见此,皱眉道:“小姑娘,这件事,我们没有怪你的意思,其实赔几十块,能卖出去,这不是也好的?” 初挽笑了下:“买了就买了,多说无益。” 旁边两个博物馆专家,一位姓黄,那姓黄的专家瘦,背着个手,叹道:“小姑娘到底年纪轻,不懂,其实古玩这一行,要想看得准,必须懂历史懂文化,道行浅了,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容易着了人家的道。” 初挽点头称是。 那博物馆专家又道:“明朝天顺、景泰、正统这三朝是不做瓷器的,窑都封了,谁要私下开窑,那就是犯罪,敢在窑上落款,更是罪加一等。这叫空白期,这三代,就没带款的瓷儿。” 苏玉杭叹道:“要说起来,这段历史我也是门儿清,只不过有时候就是了眼,看着这盖罐仿得好,忘了这一茬,人呢就是这样,关键时候眯瞪了!” 初挽听着,道:“苏教授和黄同志到底是见多识广,我年纪轻,读书也少,这不,我正想着,参加今年的高考,如果可以的话,就学历史学考古,这样好歹也能长进长进。” 苏玉杭一听:“这敢情好,你干脆就考我们学校好了。” 初挽笑道:“我正想着这一出呢,到时候可得向苏教授好好请教请教。” 苏玉杭见初挽谦虚本分的,加上终于把这打眼货卖出去了,心里痛快,便也以长辈身份说了几句,旁边博物馆黄专家更是指点了指点。 初挽自始至终都很虚心地听着。 黄专家见此,很是意,孺子可教,苏玉杭更是对初挽颇为欣赏:“你好好准备,争取考上大学,来我们学校读吧。” 就这么一直到临分开了,初挽虚心请教黄专家一个问题。 黄专家:“你说。” 初挽笑道:“《大明会典》第二百九十四卷 中,曾经提到一句,光禄寺进、月进内库,并赏内外官瓶、坛,俱令尽数送寺备用,量减岁造三分之一,又曰,天顺三年奏准,光禄寺素白瓷、龙凤碗碟,减造十分之四。” 黄专家:“这些不过是文献记载,但是至今为止,并不曾有三代空白期瓷器问世。” 初挽看了眼自己抱在怀中的盖罐,一声叹笑,却是继续道:“也不知仿了这盖罐的,是何许人也,明明拥有如此鬼斧神工之技艺,却在落款上漏了这么大一个怯,可叹可悲。” 说完这话的时候,恰好一个板车过来,她便招手,径自上去了。 那黄专家站在那里,倒是怔住了,口中不由喃喃地道:“大明正统二年二月十七恭造……这款上写着“大明正统二年月十七恭造……” 一时竟仿佛魔怔了一般。 那盖罐仿得几乎真,可以让苏玉杭这等人物打了眼,是何等人物所仿?既有以假真之功,为何却偏偏落了一个这个世上本不该存在的款? 旁边苏玉杭也是蹙眉:“月,月……?” 苏鸿燕听着,疑惑:“月怎么了?那是几月?” 苏玉杭眉头紧皱:“这里的月,应该是农历二月,二月为仲,《白虎通疏证》中有记载,岁再祭何,求谷之义也,是以仲之月择元,命人社。” 苏鸿燕茫然:“然后呢?这不就一个别称吗?” 旁边的黄专家也猛然意识到了:“《援神契》中也提到,仲获禾,报社祭稷,社为掌管土地之神,稷为古代食用之粟,用以帝王祭祀五谷之神。” 苏玉杭和黄专家对视一眼,彼此都明白了对方的意思。 这个落款,把二月唤做月,月,便是祭祀之意,那就有一种可能—— 苏玉杭眸中泛起沉痛:“大明正统二年月十七恭造……所以这是奉旨烧制,用于月祭祀的瓷器?” 如果是祭祀所用的器具,又是奉旨烧造,所以敢在瓷器上落款,那仿佛就能说得过去了。 黄专家也茫起来:“如果这真是一件仿造,大费周折,不至于仿这么一件怯的,况且这落款的用辞如此讲究……” 显然能落出这个款的,并不是对历史文化一窍不通的门外汉。 一个对明朝礼制通的人,特意落了一个三代空白期的款? 苏玉杭猛地惊醒过来:“那个宋老三,就是琉璃厂圈内的,如果拿不准,他不会伸这个手!” 黄专家眯起眼:“可三代空白期,哪来的瓷器,还是这么一件……” 他依然沉于三代空白期的窠臼中,不过苏玉杭已是悔恨加,他忙对自己女儿道:“你那个朋友住哪儿,人呢?我们赶紧去追——” 到了这个时候,苏鸿燕终于有些明白过来了。 她呆呆地瞪着眼睛:“爸,你意思是说,这可能是真的?人家初挽说得是对的?那,那咱们可真是丢人现眼,人家一片好心,咱都给糟蹋了!” 黄专家依然摇头,喃喃地道:“我觉得不至于吧,这如果是真的,那算什么,三代空白期竟然有留世的瓷器,还落了款?” 然而苏玉杭已经是心痛难忍。 他知道,如果这真是明初瓷器,随便哪个年间,都是捡了大漏,如果真是正统年间的,那就意味着,这是考古学上的空白,是打破明朝三代空白期的关键证据! 甚至,明朝三代陶瓷的研究历史都将为之改写! 他咬牙道:“不行,我们去追她,得问问——” 苏鸿燕跺脚:“爸,哪能这样,人家已经买了,咱不可能找回账!别丢人现眼了!” 苏玉杭一呆,之后想起刚才种种,一时竟是牙关紧咬,悔恨加。 他隐隐意识到,自己竟然与这么一件大好机缘失之臂了! 第45章 初挽捧着手中的小盖罐,她知道自己把这个漏拿到手了,至少她和聂南圭的这一局,她又赢了。 当然她也知道,自己得了也是有些烫手山芋。 自己对于这明初青花瓷的考古价值并不兴趣,更多的是为了收藏,为了盘活资金。 这么一个小盖罐,很难得,但是一时半会,珍珠蒙尘,世人不识,她就很难卖出去。 如今看来,只能等过两年明初官窑遗迹挖掘,到时候会出土相当一部分三代空白期的残器,自己这小盖罐的价值就能得到承认,自然能卖出好价钱。 只是这么一来,她手头的钱就紧张了,甚至还欠了陆守俨二百块。LZ1915.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