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阿呆脑子恢复清明,他再不肯把那只山羊叫做“弟弟”,有时那群小子取笑他,对着他叫“羊弟弟”他也不生气,倒是有几分阿慕的豁达。 每天都能吃饭的他,特别珍惜眼前的生活,虽然没有安排他做事,可谁有事他都抢着去做。 洛泱看着那些一丝不苟练刀剑的少年,仿佛又看见东都军营里初学中原武艺的突厥小子,不微微叹了口气: 李奏这是有多难,才会在这个时候,冒着自己和三兄都会被弹劾的风险,提议让他提前结束孝期,出任卢龙节度使。 之所以敢让元枫去,不仅是因为他最早与阿史那族结下渊源,李奏还希望在他尚未站稳脚跟的时候,萧掌柜和契丹族人能做他的后盾。 大兄应该能够说服母亲……他一向都懂得说什么能让母亲安心。 想起那郭兰香的话,洛泱意识到,李奏因为自己,选了一条最难走的路,而此时的她,却什么也帮不上。 天刚蒙蒙亮,长安城里的鼕鼕鼓便次第响起。 苏家侧门开了,阿福趁着街道上人少,牵着马出了苏府。 崇义坊在太极南面,此时走在街道上的人大多集中往两个方向,一个是做小食的店家赶着去开市,一个是上早朝的大臣赶着入皇城。 阿福要去往通化门出城,一路上小心避让着行匆匆的大臣们。刚到平康坊附近,突然听到前面有惊叫声: “抓刺客!抓刺客!” 他偱声望去,朦胧晨曦中,一个穿着最普通的灰麻衣衫的人正向他飞奔而来。阿福扭头一看,知道他想跑进自己身边的平康坊门。 平康坊里鱼龙混杂,连成一排排的花楼后院皆有小门相通,只要能跑进去,抓住的可能渺茫。 阿福只有十八岁,从小跟着四郎,没少帮自己主人撒谎打掩护。 这次同州之役将军和四郎都死了,他被吓得不轻,因为他知道四郎君出城去了,却因他威胁,没有上报。 过后二郎并没有迁怒于他,而是让他跟着小娘子照顾昏不醒的五郎。 洛泱暗中考察了他一段时间,知他并未与史家勾结,也就待他如常。阿福苏家郎君、娘子不嫌弃他,跟着小娘子也干劲十足。 小娘子是个遇事强三分的人,可她并不莽撞。 阿福装作害怕,拉住缰绳让马慢下来,往墙边避让。因为天微亮,黑衣蒙面反而显眼,那灰袍刺客留着一蓬络腮胡子,明显就是伪装。 刺客边跑边回头,本没有留意躲避开的路人,冷不防旁边伸过一支箭,没错,不是过来,只是伸过来,为的是用三棱箭的倒钩,将他脸上粘着的大胡子勾下来。 慌之下,刺客的胡子被拉了下来,更要命的是脸上被倒钩拉了一道血痕。 刺客来不及反击,因为附近的金吾卫已经往这个方向赶,逃命要紧。 阿福并没有拦他,他今天的任务是送信。过了一会儿,他与追上来的金吾卫擦身而过,他将那支挂着个假胡子,箭镞上还沾着血的箭递给他们: “那刺客胡子是假的,脸上被箭划伤了。” 说完,他两腿一夹,马儿小跑起来,朝着前方跑去。一个金吾卫道:“怎么不把他拦下来?” “箭上有府名,他没打算隐瞒,抓到人再找他。走!先去追刺客。” 阿福经过的那个路口,围观的人越来越多,他着急赶去驿站发加急快递,并没有看到,倒在血泊中的是当今朝廷同平章事李德裕。 这里离皇城仅有一步之遥,不少大臣也是这个时辰经过这里,很快太医也赶到了,李凛也到了现场,万幸的是剑未伤及肺腑,李德裕保住了一条命。 整个早朝都在谈论这件事,早朝路上刺杀相公,这不是第一次了。 要论动机,目前朝廷唯一的矛盾就是,到底要不要支持一个为了女,放弃太皇太后支持的储君齐王。 杨嗣复私下里找过李德裕几次,在外廷,现在李德裕就是齐王最大的后盾。 他当初在西川便跟随李奏,是因为看到李奏敢于对抗王守澄。内侍臣对外臣的制约,使得大臣们想做成什么事,就必须与内侍臣联手,才能得以实现。 这也是与王守澄走得近的李宗闵,能将李排挤出京城的原因。 如今内侍臣的权利被齐王收回了,相公之间的权利之争便凸显起来。 李德裕需要一个能给他更大相权的君主,他才能像父亲之于宪宗皇帝那样,得到更大的发挥空间,他不但要一门三代相公,更要自己青史留名、不输父辈。 经杨嗣复的提醒,李奏对娶这件事上的固执,让他看到了一个问题。 那就是李奏有能力且太有主见,将来自己的话未必有分量。 最近他在朝堂上不怎么发言,由着路随和宋申锡反驳质疑齐王的大臣。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李相公离了心。 难道,这就是李德裕被刺杀的原因。 第466章 弹劾 京兆府、大理寺、金吾卫组成联合追凶队,从多角度全城搜查。 阿福从驿站回来,唐弘已在苏府里等他。 “你就是苏福?” “回唐将军,在下便是阿福。” “苏福,在平康坊西门遇到刺杀李相公的刺客,用箭挑了他假胡子的人可是你?” “被行刺的是李相公?!是……那人正是阿福,当时这支箭的倒刺还划伤了他的脸。” 唐弘点头道:“算你机。我们的人追进平康坊就已不见人影,搜了附近两家,皆不见脸上有伤者。你与其照面,可认得此人?” “我虽不认得,但下次遇见,应能认出。” “好!若有需要,某再到苏府来请你帮忙,郡主、苏五郎,某先告辞,凶手未找到之前,还请让苏福不要离开府上。” 确认好是苏家的人,唐弘匆匆离开。 五郎则去了浅草堂。刺杀的时间太早,他们的人不一定撞见,但既是一个大活人跑进平康坊,总会留下蛛丝马迹。 “为什么要刺杀李相公?他并没有与六郎直接翻脸……是太后还是颍王?” 洛泱真为李奏担心。 圣上吊着的那口气随时可能咽下,李德裕不是一个人,他身后还有李一众大臣,李奏不能在这个关键时刻失去他们的支持。 邵低声道:“难道是王氏没有劝住颍王,那要不要我到颍王府打探打探?” “才刚出了刺杀一事,藩邸怕是不好进,被发现只会惹人怀疑。杨嗣复倒是可以盯一盯,只不过……我怕已经来不及了。” 洛泱蹙着眉,显得忧心忡忡。邵惊道: “来不及,难道他们要对齐王下手?” 他们确实已经下手,只不过用的是软刀子。 经历多年朋之争,让这些文臣外战外行,内战争权夺利,人人都是一把内行好手。 这边刺客还没找到,杨嗣复等人已经在大殿上,向齐王最亲密的支持者发起了进攻: “启禀齐王,臣有理由相信,今早李相公遇害,于臣今要上奏之事有关,还请齐王明察,以保臣等生命安全。” 杨嗣复语出惊人,仿佛凶手昭然若揭。 此言一出,颍王微微有些吃惊,他让杨嗣复缓缓,但昨里传出圣上呻一夜不能眠的消息,杨嗣复他们坐不住了,他竭力让自己显得毫无波澜: 这样也好。自己没下令,菩萨也怪罪不到他和王氏头上。 殿中侍臣杨钦义上前接过他的奏书,到齐王手中,杨嗣复继续奏道: “臣奏请弹劾度支使裴煊。裴度支利用两套账侵国库财物,还迫藩镇同样使用两套账,用少记多支、此记彼支的方法造假账。 再将多余钱物转给识藩镇,威其与之五五分成。此事,还涉及因丁忧辞去职务的兵部尚书苏元枫。” 李奏快速浏览了一遍,后面两页是陕虢观察使李诜的出首词,有出入库凭证为据。 裴煊没有看到证人证据,光听杨嗣复的弹劾内容就觉得不可思议,他冷笑道: “杨尚书,度支的两套账可不是拿来这么用的,旧账做为参照,新账是另一种更便于查账的记账法,两种记账方式不一样,但绝不会出现你说的少记多支、此记彼支。 本官行得正坐得端,何惧你弹劾!” “话不要说得太,您贵为国公,无凭无据我敢弹劾您吗?”杨嗣复皮笑不笑: “国公好做,替圣上管财的度支却不好做。国库求的是稳,无缘无故采用民间野路子来的记账法,怕不是要趁做些什么掩人耳目的手脚……” “你不懂不表示新的记账法不对,宋相公曾做过户部尚书,不妨请宋相公亲自查查本官的账务。” 裴煊没有提户部尚书刘麟,就是他俩关系好,怕杨嗣复不服。 “不可!” 只见礼部张侍郎出列道:“宋相公与苏家好,既然此案涉及苏元枫,宋相公理应回避。” 李奏差点没把案台上的朱批砚台扔他脸上: 你直接指着我鼻子说宋相公与我好得了,扯什么苏家!这帮人今天是要搞事,不能让他们再牵扯下去。 裴煊是好脾气,可他并不是害怕谁,见他们连辞官的苏家也不放过,忍不住冷哼道: “苏国公为国捐躯,朝堂之上,忠臣哪个不与他好?难道你们不是?” “这……下官当然是……”张侍郎讷讷的:“下官只是照实说……” “裴度支何必咄咄人?吏部有责任提醒齐王个中关系,这也是张侍郎分内之事。”路相公刚要说话,颍王抢先出来打圆场道: “你这样,岂不是让齐王很难办?” 我这么善良,观音娘娘一定看得到。好戏就要上演,颍王就差没仰天大笑。 御使大夫白中是李德裕推荐上来的,他与杨嗣复皆为李成员,见时机成,他出列道: “臣,要弹劾齐王!” “齐王?!” 大殿之上顿时像一百只青蛙同时跳下水,发出此起彼伏的讲小话声音。 大唐君王且怕御史大夫,更何况齐王这么一个监国的皇太弟? 宦官掌权时,御史大夫形同虚设,而今朝堂秩序重回正常,李奏不但提高了尚书省的地位以制衡相权,同时还提高了御史台的地位,以督管百官。 没想到,重新有了发言权的御史台,第一次弹劾的竟然是他自己。 “臣弹劾齐王,身为监国王储,早已行过弱冠之礼,却迟迟不肯娶王妃,身亦无子嗣,此为无视国本,未尽皇太弟之责。臣恳请齐王娶妃纳淑人,以期早有后。” 白中说得一本正经,这弹劾合理合法,证据都不用提供,长着眼睛的大臣都看得到。 李奏早料到会有人用这个理由催婚,但在这个局面、用这个方式,布局之人还真不是那些没文化的内侍臣。lz1915.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