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奏朝桌上望去,一个火笼子架着口小铁锅,正“咕噜咕噜”的翻滚着,空气中弥漫着葱、姜、枣、橘皮、薄荷与茶叶混合的香味,盐台、茶槽子、碾子、茶箩、匙子一应俱全。 只是,那槽子、碾子、匙子被摆成了个奇怪的形状,一看就能想象出,刚才洛泱曾饶有兴趣摆着这些小玩意。 自己这时候进来,反倒害她喝不上茶汤了。 “阿凛,先舀两碗出来,给小娘子屋里送去。” 看着阿凛舀好茶汤端走,李好古微笑道: “老奴天天看那些贡茶院里的茶纲役人,慢慢给圣上煮茶,一锅茶汤,每次只舀三碗饮,其余的都赏了旁人。 就算是耗了多少人力物力,十内采下、并送入中的茶也是如此,倒是养刁了老奴这张嘴。” 李奏坐下,端起桌上的茶碗闻了闻,缓缓饮下,他突然皱起了眉。 李好古忙问:“是不是味不足?盐是小娘子的,她没经验,大概是放少了……” 果然是她在这凑热闹玩儿,还好刚才送去两碗,让她自己尝尝,也算是对她放多了盐的惩罚。李奏淡淡一笑,将口中那半口茶咽了下去: “盐不少,只是,我在申时之后便不能饮茶。听说茶榷在江浙试行两年,朝廷税收有所增加,我皇兄准备明年在各镇强制施行,还不知会如何。” “原来是六郎你告诉洛泱要推广盐榷?我还奇怪,她怎么突然跟我要银钱,说回去之后准备去买山种茶。” 元枫是有点小钱的。 他每月留下的俸禄,大都放在裴二公子的茶庄里生钱,吃喝又多在自己家里和隔壁公主府,这次出门,去向裴二公子支些银钱,才发现自己的钱都翻了好几倍。 “她也跟我要钱便买茶山,还说,以后算我入股,一年两次给我分利钱。”元桢也笑道,他不知小妹哪来的这些稀奇古怪的想法。 难道表兄就不配入股? 更重要的是,我本没跟她说过茶榷的事,连这个“听说”,都是凭着我前世记忆得来,这个推广提案,应该是到今年乞巧节之后,王涯才会上奏,她又从何得知? 不管是未卜先知,还是她来自更远的将来,这都不重要了。 李奏只觉得,必须抓住小表妹,无论是出于自己心里对她的喜,还是出于自己正在谋的天下。 必须牢牢抓住这个小女人,一个不知什么时候就生气跑开的家伙。 他半开笑道:“有生财的路子竟然忘了表兄?我从长安过来,把王府里值钱东西,卖的卖、送的送,也算得了一笔钱。洛的府邸又是皇兄赏的,不必花钱。 为了补偿我,皇兄赏给我的金银锦帛,拉了两趟才都拉到东都。可钱财是多多益善,大表兄,表妹不邀我,那我的分子就加入到你那份里面。” “既然如此,老奴这几十年来,统共攒了几百两银钱,也一并给苏少将军,赚些利钱……” 几个人都哈哈笑起来,像开了个分赃会一样开心。 既不饮茶,他们说了几句就散了,各自回房休息。 李奏站在二楼的走廊上,抬头看天,虽然半弯月亮斜斜挂在夜空中,可星星依然很多,星月争辉,美不胜收。 忽然,他看见对面顶楼瞭望亭里有人,这个驿站居然还有人在瞭望亭值夜? 当他眼光掠过瞭望亭的楼梯下方,那里刚好挂着个灯笼,他顿时明白,亭子里的人是谁。站在楼梯下的人,是洛泱的护卫邵。 他看了一眼阿冽,阿冽跟着他走了过去。 “外面黑黢黢的,在看什么?”李奏走上楼梯的时候,故意加重了步子,洛泱看见是他,扭过头去看着远方。 李奏扶着栏杆站住,离她足有两步远。 “看风景啊。” 洛泱不咸不淡的说。她是开心的喝了一大口盐茶水,从鼻子里呛了出来,跑到外面透透气,发现楼顶居然有个小亭子。 风景?李奏试着放下对黑夜的成见,向远处望去: 这个高度,足以把周围景物尽收眼底。蓦的,黑的夜就分了层,远山是连绵的墨,山林是幽静的黛,被火把灯笼冲淡了的道路房屋,是朦胧的冥。 “还在生气?我……可不可以知道原因?”李奏小心翼翼的问。 洛泱也不是不讲理的人,白里气过一阵后觉得,这事还是应该让三兄和飞飞两个当事人开诚布公谈一谈。 反正这一路上还有时间,阿兄和飞飞都没有错,要错就是六表兄。 “原因让您知道也行,您的大事确实很重要,可我三兄和我朋友的一生幸福也很重要,您不能为了您的大事,就把两个刚认识几天、还没有深入了解的人绑在一起。 大唐和亲公主不少吧?有人数她们陪嫁的嫁妆,有人在意她们后来的幸福吗?萧飞飞的太太祖母就是和亲的公主,最后怎样?劫后余生回了大唐,却不配拥有一个活人的名字。 我三兄是您的马前卒,可他不是您的仆人,就算是阿凛、阿冽他们俩个,也应该有追求自己幸福的权利。如果您害怕控制不了那些契丹人,为什么您自己不娶她?” 一口气说太多,生气时想的那些狠狠骂他的话,有些都记不起来了,洛泱悻悻的闭了嘴。 “你说完了吗?” 李奏张嘴,嗓子竟有些干涩。以洛泱的聪明,她不会不问过他们双方意见,就在这里发一通牢,生那么大的气。 自己虽未问过萧飞飞,可那晚他去元枫房里,可是问得明明白白,难道元枫怕自己为难,没对自己说实话? 洛泱听他的声音也愣了,难道说他还把他说委屈了? “你这通篇‘您您’的,是要跟我生分了吗?”李奏不知为何,心里有种说不出的落寞。 敢情我说半天,他的关注点在这? 洛泱又气又好笑,不想跟他谈这个问题,行了个福礼,转身向楼梯走去。 哪知李奏大步过来,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将她抵在亭子的柱子上,一字一句道: “我……你,我想了好久,你说的,是不是疼惜呵护对方,愿意为之奔波辛劳?如果是,我你。所以,我不会娶除了你以外的女人。” 洛泱脑袋都炸开了,像烟花照亮天空后,短暂的那一片宁静空白。 她盯着李奏俊朗的脸庞,看到他眼里闪过的,期待又不安的眼神,她突然醍醐灌顶: 我是不是傻?我问飞飞和阿兄,“你不她”,他们理解的,和我说的不是一个觉呀。难怪他俩都有点拐弯抹角、答非所问,我还以为是他们答不上来心虚呢! 她咽了口唾沫,磕磕巴巴的说: “虽、虽然不完全是,但、但相的人,一定会选择……这样做。” “那我们……可以相吗?” 天上那半个月亮不知躲哪去了,剩下睁只眼、闭只眼偷看的闪闪星光。 第一一九章 郎君的权利 、相。 这完全是李奏顺着她话才说出来的字眼,他并不知道,这还是洛泱活了两辈子,第一次听到这样直接了当的表白。 六表兄这人吧,相处久了,也不是没觉。人长得帅,又有智慧的,外表雅儒,该狠的时候也绝不手软,还救过自己几次。 自己这颗二十七岁理智的心,说不在意那是假的。 唯一不确定的是,他将来是要做皇帝的人,可自己并不想被关在大明、兴庆里过一辈子。 若是没能生下一男半女,他又先我而去,那我的晚年,岂不是要在冷冷清清的寺庙里,陪伴着青灯古佛天天抄佛经? 害!人家表个白,我都想到去哪养老了…… 不过,这是第一次有这么帅的男人对我表白嘛……这个念头,让洛泱止不住傻傻的笑。 这一笑,顿时让李奏眼底云开雾散:她心里是有我的!以前她虽然只把我当成表兄来对待,但又总是有意无意的维护我…… 李奏试着向她靠近一些,很想将她搂在怀里,可她是那样有主见的人,他还是克制了一下。 果不其然,洛泱扭捏道: “我们……可以试着往,相是发自内心,自然而然的事,再说我还小,还不想那么快嫁人呢。” “往?” 经过对“”字的理解,李奏很快悟出了这个陌生词的意思:互相来往。 他含笑看着她,低声道: “我也不想以这个身份娶你,还得给我一些时间。只是这往……怎样算试试?” “就是两人互相了解、互相信任,坦诚不欺骗,经常在一起聊天……如果两人对事物的见解一致,那就说明值得进一步往。” 以前司空见惯的谈朋友、搞对象,一时半会,洛泱竟不知如何用古人的思维对他表达。 “好。那我们就从第一步开始。”李奏声音更低了,他低下头来,凑到洛泱的耳边,似乎怕她听得不真切: “我叫李奏,是先圣穆宗皇帝第六子,母亲是他的淑人。我的长兄、二兄皆是皇帝,所以,我想我也可以,而且我有个先天优势,相信定能比他们做得更好。” 谋反是捅了天的大事,他这样直接对洛泱说出来,确实称得上信任与坦诚。 “到你了。” 洛泱毕竟是个小女子,被他的气场一,乖乖顺着他说: “我叫苏洛泱,阿爹是东都畿都指挥使,阿娘是珍王嫡长孙女,我五位兄长皆在洛军中,我……” 按照李奏给的句式,最后好像应该说一个秘密,我总不能说我来自一千二百年以后吧? 她垂下眼帘,伸手从领子里掏出那块随身带着的玉佩来,抿嘴笑道: “我落水那天,其实已经沉入河底,是一位白衫男子将我从水底托起,这块玉佩,是我不小心从他身上拽下来的,我想请你帮我找到这位恩人,将玉佩还给他。” 这事她从未对人讲过,当然也算是个秘密。 好吧,我俩换了一个彼此都隐隐猜到的秘密。 李奏见她说出这件事,现在瞒她已没有意义,便笑道:“我说我的玉佩哪去了?因为当时要瞒着假装瘸腿这事,救人也不敢教人知道。” “还真是你救了我?” 洛泱虽然觉是他,现在他亲口承认,还是有些意外惊喜:“你在漕船上蒙着我的眼睛,一刀刺死邬老大的时候,我就隐隐觉那是你的手。正好,现在把玉佩还给你。” 好吧,虽然那场面有点血腥,但在那个时刻,你还能对我念念不忘,你也不是那么无情。既然将来要娶你,以后的事我也不会瞒着你,玉佩留在你那里也无妨。 李奏按住她正要解绳子的手,柔声道: “不用还,就当是我送给你的……往礼。不过,也请你把你那块帕子还给我。” 对哦,说好了要单独解释那条帕子的事,洛泱从袖子里掏出那条帕子问: “我就奇怪,它怎么会在你那里。” 李奏将帕子从她手里出来,郑重回到自己怀里,这才道:LZ1915.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