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年过得很抑。陈杳前所未有地忙,召儿的行动也被限制了。 齐王府大门成为她再无法迈出的界限,即使是离开雁影榭半步也会有人跟着。 召儿被跟得不自在,婢女们盯得也胆战心惊,召儿便哪儿也不想去了,每最多就在雁影榭走两圈。 水旁的一株梅花,长了些米粒大的骨朵,似乎要开了。 召儿站在人高的树旁看花苞,忽而间,听到身后传来一阵稳健的脚步声。 蓦然回首,陈杳正阔步向这边走来。 新年七之休,他们可能连七面都没见过。为数不多的几次照面,也是在窗前门口,他来也匆匆,去也匆匆,不做停留。 这样面对面,好像已经是很久之前,久到召儿有点迟钝,浑然不记得理所应当的问安。 新吉祥,她想说。 未及张口,陈杳停在她五步远的地方,目不斜视地看了她一眼,又转身离开,留下一句话,“跟我来。” 没有多问,也没有时间问,召儿跟了上去。 他们去了灵寺,只有他们两个。一下马车,陈杳便屏退了左右。 上次他们来这里,沿道有卖各种小玩意儿的摊贩,今天大街的全是灯。各种各样的灯,圆的、长的,画美人的、画花鸟的…… 召儿一时看了眼,本来就落在陈杳后面半步的距离越来越远。 “跟上。”冷不丁,停在前面的陈杳睨着她,念了一句。 “哦。”召儿低声说,收回注意,小跑到陈杳跟前,和他继续往前走。 离彻底天黑还有一段时间,路上的行人不算多,灯却已经陆陆续续点起来,在夕下发着微光。 “今天是散宵吗?”召儿问。 这几天过得太混沌,召儿已记不太清子。看着这些灯,如是猜测。 “什么散宵?”陈杳反问。 召儿想可能这里没有这种说法,解释说:“元宵节。年节至此而散,所以我们那儿叫‘散宵’。” “至此而散?”陈杳苦笑,一时也不知道她是不是无心,“那可真是应景。” “什么应景?” 陈杳没接话,反而问:“我听说当初陈国接管梁时,下令女可以自愿去留。可有此事?” “有。” 虽说保留梁君天子仪仗,但是毕竟要百姓供养,自然不能像以前一样使从三千。有些不想出的,甚至会被赶出去。 听到这么简短肯定的回答,陈杳不自觉皱眉,“那你为什么当时不出,反而要蹚这趟浑水?” 蹚了却又后悔要跑。 一直跟在身边的脚步声突然停止,陈杳徐徐回头,见召儿站在他的三级台阶之下,仰视着他,像一只坠入尘网的鹿。 为了国家?为了亲友?听起来多么大义凛然,却都不是真实的答案。真实的答案比这残忍暗得多,甚至不能称之为一种主动的选择。 “因为……”召儿扪心自问,再没有任何粉饰自欺,“没有选择……就像殿下要接受昭华公主。” 本来召儿是要走的,带着姑姑的心愿。用姑姑给她留的钱和手艺,她后半辈子会过得很好,可惜她撞上了那档子事。 时至今,召儿仍记得陈君可怜而又客气的样子,问她是否愿意。可实际,打从陈君将昭华公主已死的事向她和盘托出,召儿已经没有拒绝的可能。 要么以后去陈国死,要么现在和昭华一起死。 看起来有选择,实际没选择。 所以她主动答应,不至于让自己太难堪。 陈杳在政局沉浮,不也时时被着“自愿”做选择吗? 确是如此,呵,他竟然会问这么愚蠢的问题,陈杳自嘲失笑。 陈杳看着眼前的召儿,突然觉得自己从始至终都小觑了她。 她可以称作一块无比剔透的璞玉,触碰起来顿顿的,实则心思澄澈。她只是大部分时候不想把事想得太清楚,而当她的清醒占据上风表出来,便是冰冷,像石头一样,比如现在。 陈杳问眼前冷玉一样的女子:“如果我现在给你选择,你会怎么选?” 下首的召儿沉默了一会儿,拾级而上,朝着前方的灵寺,不答反问:“殿下知道我腊八那天,在菩提座下许了什么愿吗?” “不是长命百岁吗?” 召儿摇头,“说出来就不灵了,所以我当时没有告诉殿下。” “现在告诉我就不怕不灵吗?” “因为已经实现不了了,”召儿微笑,状似轻松地说,“我当时许愿,可以和殿下,长此以往。” 当时的召儿认清了自己的心意,心想如果能一直这样也很好。她会抛却这些包袱,像个普通子一样对待自己的丈夫,开心同他说,不开心也同他说。 她想过好当下。 结果天不遂人愿。 “没想到半路就遇到了桓先生,”召儿走到不知几十几百年的槐树下,摸着粝的树干,“我当时就想,佛陀果然不保佑心无敬畏的人,我不该在佛祖面前口出狂言的。” 召儿转身,把目光投向树一样的陈杳,“其实一直到我答应出逃那一刻,我都还在犹豫,害怕会牵连到无辜的人、会越变越糟。我不觉得自己一定要走,我可以坐待自己命运的降临。” “可当我和薜荔走出城门的那一刻,”说到此处,召儿突然笑容面,残映在她脸上,红皓齿,“我什么都不怕了,觉得哪怕最终会被抓回来,也值得了。” 她并不能准确形容出那种觉,只是觉得身心都从牢笼中解放。也是这一刻起,他们再回不去从前了。 她没有后悔,所以也不会道歉。 从今往后,她不想再论该不该,只想问想不想。 “殿下问我‘现在’会怎么选,”召儿神宁静、语调平缓地回答,“我很喜殿下,但我还是会选择离开。” 哪怕她他,她也有更向往的东西。也正因为她他,所以不能这样待在他身边。 依靠他,然后她将以什么身份陪在他身边?受人指摘的罪奴,还是不见天的姬?如果她不曾得到他平等的,她想她会安于伺候他,但现在不行了。 她会嫉妒,她会排他,她会患得患失。 这就是她的。 召儿想,自己其实是个很自私的人,什么也不愿意为他放弃,只会惹他生气。 召儿回忆起初次见他的情景,回忆起他的温情,喃喃道:“其实我并不值得殿下对我这么好,殿下可以找到更好的姑娘的……” 夜幕在她身后降临,灯火的光辉彻底显现,通彻明亮。 灯与她的影子一起映入陈杳漆黑的瞳仁。陈杳讪笑,缓语:“如果这世上什么都论值不值得,那可真是……” 舌尖触碰到上颚,又弹开,轻轻带出四个字:“了无生趣。” 长此以往,并不是不可能实现的愿望,他们也没必要回到那个虚假的从前。 彻底明白召儿的想法,陈杳把她带到一间禅房,叮嘱道:“呆在这里。” “好。”召儿答应道,便见陈杳转身走。 即将迈出门槛时,他脚步顿了顿,补充了一句,看不见神情,却能从语气里听出一丝不确定的惶,被抑得很低。 “召儿,记得回来。”他说,罢了彻底离开此处。lz1915.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