刻在肩上用来掩饰那个“奴”字的,是一朵初初绽开的玉兰花。 范翕画了许多花,许多样式,最终与玉纤阿一同定下了玉兰花。玉兰花洁白清新雅致,绽放时芳香四溢。这般漫漫,玉堂高洁,正如范翕心中的玉纤阿一般。 毫在女郎肩上细细描摹,沙沙的,又带着点点意。 范翕弯身时,呼近在咫尺,拂于她肩头。肌肤与鼻息相挨,若有若无的意在肩上……玉纤阿绷着肩,眼睑上沾着水雾,抑自己心中的异样。可一面铜镜扔在榻上,角度合适,玉纤阿转眼看镜子,正好能从镜中看到他伏于她肩头、专注盯着她左肩肌肤的面容。 玉冠下长发披散于锦绸衣衫上,云丝一般柔滑。 玉纤阿轻轻挪动,范翕冰凉的手按在她后背颤起的蝴蝶骨上,声音低婉:“别动。” 玉纤阿鼻尖渗了汗。她将脸埋于枕间,努力无视自己背上的动静……她实在不适,又侧头去看那铜镜。她咬下,看到范翕的额上也渗了汗,他握笔的手轻微颤抖……他的眼尾发红,眼眸微微润。 与他之前吻她时一样的神。 玉纤阿怔然。 知道他与她一样。 那样触,那样古怪的觉,那若远若近的呼……范翕问:“玉儿,你不吃些糖么?” 玉纤阿一愣,摇头:“我觉得好奇怪。” 范翕便不吭气了,只鼻息柔暖,拂于她后颈微曲处。 只过一会儿,他又忽而说故事一般笑着说道:“我拿刀刺到你背上后,也不过是尊着现在的痕迹来。这让我想起我小时学画的场景。我幼时最初学画时,都是照着影子描的。那时候一笔一划照着影子勾勒,现在看着,倒和此时场景有些像。那时我母亲与我一起蹲在屋外看我描人影子,这里面倒是趣味不少……” 玉纤阿讶然:“你母亲?” 范翕:“嗯,我母亲是虞夫人。在遇到你之前,我母亲是我见过的世间最美的女子。洛地多少名门女郎,都嫉恨我母亲的美貌。我十岁离开丹凤台去周王的时候,到洛地时发现那些夫人,竟不断向我打听我母亲。她们都嫉妒我母亲的美貌……可惜她们偏偏比不上……” 玉纤阿侧头,津津有味地听他讲故事。 她从未听他说过虞夫人,说过他的事情。她分外兴趣,听他声音如清泉一般冽冽,听他说得有趣,娓娓向她道来他童年的趣事。例如怎么与他母亲斗智斗勇,怎么在山谷间采山药,捉萤火虫。他说丹凤台极美,每年夏天都有漂亮的萤火虫……玉纤阿听得入神,没发现范翕的手不动声地移到了她脸颊边。 拿过了刀。 另一手撑在了她脸旁。 他换了姿势,由一开始的坐姿,改为腿上了。 玉纤阿听故事听得有趣时,背上忽一阵剧烈刺痛,她全身发抖,一声惨叫即将出口。而范翕当机立断,撑在她脸颊上的手成拳,伸到了她张开的嘴边,堵住了她的叫喊。而她因吃痛而身子上扬,他用腿在她上让她抬不起身,用下巴抵在她仰起的后颈上,将她向下扣。 他完全将她控制在身下,手中小刀在她肩上划开了皮肤。他力道极轻机稳,因服了药并不会有太多血迹出,可是他手中的刀确实划破了她的肌肤…… 他下巴上的汗落在她颈肩。 玉纤阿痛得全身发抖,冷汗淋淋,她呜咽着泪,在他怀里挣扎。而他整个人控住她,腿,下巴颈,手握成拳抵她嘴不让她叫出声。他的手被她咬出痕迹,他竟一动不动,握刀的手分外稳,仍在她左肩上缓缓游走。 玉纤阿呜咽颤声:“好痛……” 她的冷汗不断。 范翕眼中的水光便凝了。 他喃声:“我知道……玉儿别动……快好了……别怕……玉儿别哭,我知道很痛,你咬我吧……” 她眼中的泪瑟瑟落在他手腕上,如湘竹泪一般。她神变得恍惚,痛无比清晰。而范翕一直着她的后背安她,他不断说话,她哽咽着,泪水却反而越来越多。她柔柔弱弱地无声哭泣,他的声音随之变得喑哑。 她颤抖着,觉他搂着她的身子与她一样颤抖。 他低头亲她耳后、发丝,他不断的:“马上就好了、马上就好……莫要哭了,玉儿别哭了……” 他却不知道他越说,她越是委屈,越是整个人埋于他怀中哭泣。 她恍恍惚惚地想到她几岁时被刻字的辱,想到自己成为奴隶的无奈。想到主君对她的严厉,对她的觊觎,对她的算计……想到那些年她躲在帘后偷看女公子写字作画,想到那几位年轻郎君见到她时走不动路的表现,想到主君看着她的渐怪异的眼……她多害怕。 可是她从来不在他们面前哭。 她哭了,便是向命运屈服,便是认输。然而她才不认输。她有上好的和田玉玉佩,玉佩上雕刻着姮娥奔月,主君说这是她父母给她留下的……她一定是有过好身世的。而纵是没有,靠着这玉佩,玉纤阿也坚持自己一定不是天生为奴。 她一定可以走出那般境地的。 之后,模模糊糊的,昏昏暗光下,她看到雪地中,风姿迢迢的公子翕下了马。天地银白,雪粒如撒盐,他悠然行在风霜中。清姿似仙,他走到她面前,将她紧紧拥入怀中。 玉纤阿认识过那么多郎君,那么多人明明说过心悦她,但只有范翕在知道她的真面目后,还对她这般怜。他为她办寿,帮她离开吴王,他被她欺骗那么多,可他还是一次次对她好……他是她遇到过的对她最好的人。 不管别人怎么看公子翕居心叵测,公子翕对她都好得没话说。 玉纤阿思绪飞间,她痛得厉害,眼前都好似出现了幻觉。她全身渗汗,面惨白。她痛得没有力气挣扎,如死鱼一样被他按在身下。她奄奄一息,哭道:“范翕,我好痛……” 她觉到一个柔软的碰触,挨上她被汗浸的额头。 她听到他凄然而沉痛道:“我知道。” 她难受得要死:“好痛啊范翕。我觉得你要杀我。” 范翕哑声:“我纵是自己死了,也不会杀你。” “玉儿,再忍忍。” 他不断地安抚她,亲她面颊上的泪,亲她哭得肿起的眼睛。他不停地在她耳边说话,鼓励她,怜惜她。她不断地喊痛,范翕听得心如刀割,只恨不得能以身代了她去。他眼前濛濛,难过地想为何他不能代替了她。反正她一直很健康,但他身体经常不好……他生病吃痛都习惯了,他并不怕疼…… 蓦地,范翕好像想到了什么,他在她耳边,用软糯柔婉的姑苏方言唱小曲给她:“玉儿别哭,我唱小曲给你……红墙杏花摇,绿雨新芭蕉。花儿逐着鹿,鹿儿覆着月。那月儿,月儿,追着郎君泊头走……” 这是虞夫人教范翕唱过的。 姑苏小曲。范翕记得玉纤阿说自己是姑苏人。他盼她听他唱悉的小曲,痛能缓一缓…… 玉纤阿眼中噙着泪花,她挣扎得已经没有力气,趴伏在他身下,恹恹道:“月儿何时追着郎君走过呀?” 范翕便改口:“那是郎君追着月儿走好不好?花儿逐着鹿,鹿儿覆着月。那郎君,郎君,追着月儿泊头走……” 玉纤阿在他身下,噗嗤笑出,笑出了泪。她闭上眼,觉范翕又低头,在她额上亲吻。她确实分外痛,她觉得自己从来不曾这样娇气过。她知道正是范翕纵容了她的娇气,她才在他面前出丑至此。 她声声凄如杜鹃泣血,他的心就随之一次次被碎。她终是在他低柔的小曲声中,昏了过去。 —— 玉纤阿次醒来时,仍有些昏昏。她着额要坐起,谁知身子才一动,便重新跌了下去,趴在上。她才发现自己竟是趴着睡了一晚,竟然一动未动?玉纤阿睫在枕上轻轻刮过,听得身后一声叹,有郎君用被褥裹着她,将她从上抱了起来,抱到了他怀中坐着。 范翕声音里带着几分疲惫和喑哑:“你醒了?” 二人坐在帐中,玉纤阿在他怀里仰脸,见头已经升了。范翕衣衫不整,靠坐在靠墙的里面,他眼尾赤红,下巴处有些青茬。这般神不振,显然他一夜未曾离开。 玉纤阿仰头看他:“公子,你陪了我一整夜?为何如此?你不怕被人看到么?” 范翕答:“我要照顾你呀。我怕你夜里翻身,痛了后背。怕我技术不佳,让你后背肿起。我要看着你呀,不敢让你动啊。” 他疲倦辛劳,衣袍轻皱。年轻的公子下巴抵着她发顶了,复又低头端详她面。 玉兰花枝叶在他指下若隐若现。光照在范翕修长的身上,不染铅华。他端详她片刻,清凉手指抚摸她腮畔,微微笑道:“我的玉儿,从此斩断前缘,重获新生。她再也不必卑微了。” 他笑容释然而清正,眷恋又温柔。玉纤阿抬头盯着他—— 他的玉儿,在他手下新生。从此她再也不必为自己身为奴而东躲西藏了。 范翕角噙笑,玉纤阿眼中秋水缓,波光粼粼。光如清水波澜,他渐渐不笑了,而她还在仰脸盯着他。一时沉默。 有时沉默就是不同。 光擦过飞起的纱帘,鸟鸣啾啾。静静地,范翕低头,侧过鼻梁,与她息错。 刹那间,烟笼寒江,雾尽天明,有清泉自天尽头落。 他们在光帐后,心照不宣地亲吻。自己都未想通为何要这样,只是他一低头,她便仰了脸,自然而然地与他亲上了。 就好像他们本该如此一般。 直到门外砰砰敲门:“公子,公子——” 屋中拥在一处的男女动作僵住,回过了神自己在干什么。 —— 范翕沉着脸出去,听泉安屏退了院中那些人,神秘又着急地告诉他:“周洛的方向点起烟,这是向四方诸侯求助!公子,周洛是不是被九夷攻占了?周天子是不是……危矣?” 范翕一愣,眼神变得莫测,他道:“将此事详细说来。” 而身后屋舍中,玉纤阿抱着被褥,屈膝坐在上。她捂着自己狂跳的心脏,心脏敲鼓打雷一般,让她无所适从。玉纤阿将红透了的脸埋入被中,她想不明白,方才—— 她为何会与范翕那么练地亲上。 为何那么心照不宣! 那般自然而然! 第63章 周洛之地燃起烽火, 四方诸侯当前去援助。因这层原因,范翕一行人重新上路,进了楚境。曾先生等人与范翕讨论北方之战事,范翕也做足了忧心忡忡状,承诺携兵马尽快北上,让同行的臣子们放心。 大雨滂沱之,范翕一行人过了边境线,入了楚国边关的一家亭舍。玉纤阿坐在最后一辆车上, 刺纹之后,她连续烧了几,神不振,整恹恹。但她心甚狠甚稳, 断不因为自己的缘故要耽误众人上路。马车停下时, 她仍神志有些模糊。待车门打开, 风雨从外灌入。玉纤阿睁开眼, 强撑着身体对车外侍女柔声:“姜女, 我腿有些软,你扶我一下。” 一只手伸来。 玉纤阿将手递过去, 被那人一把紧握住时,她混沌的神智一下子清明。雨水溅上手背, 她白着脸将手向后。那人握着她的手却不放,那人用力,将她一下子从车内拽了下去。玉纤阿跌撞着摔下马车,摔入郎君的怀抱中。 迅速地, 她身上被罩上了一件胭红斗篷。冰凉的身体被裹入斗篷中,她仰起脸,睫颤抖,一把黑大伞罩在两人头顶。 雨水噼里啪啦地敲打在伞面上,而伞下,范翕紧拥着她,托着她的肩将她抱在怀中。从出马车之刻到现在,范翕确保玉纤阿一点没有被雨水淋溅到。范翕低头,温柔而担忧地望着她:“你竟发烧了一路么?为何不让姜女来找我?” 玉纤阿却煞白了脸:一行人!这么多车马,这么多仆从!范翕竟然抱她! 她在他怀里与他别劲挣扎,过度惊吓让她面苍白,挣扎出一身冷汗,玉纤阿又奄奄一息地倒在他臂弯间。她在他怀里发抖,咬牙:“公子,你疯了?你怎能这样当着诸人的面与我这般?你忘了我的身份了?” 范翕道:“别怕,没事的。我让他们都进去亭舍了,我是将他们都打发去歇息了,才来带你下车的。” 玉纤阿这才悄悄睁了眼,她向四周看,一把伞罩下,四方寂静,她与范翕被环抱在风雨声中。遥遥的见到亭舍门口亮着的灯笼在风中摇晃,而果然,周围已经没有了仆从。 只听到范翕的呼声与心跳声。 玉纤阿这才放下了心,她确实头晕眼花,见周围没了威胁,她便身子放松,脸埋在范翕口,靠他的支撑来站着。他在雨夜中抱她,也许确实烧得厉害,玉纤阿觉得他抵着她额头的下巴,都一阵滚烫。玉纤阿红了脸,却仍轻声责怪:“但你还是太大胆了。下次不要这样。” 范翕忧声:“我听姜女说你病得厉害,我岂能不来看你?我若不来看你,必心中绞痛若死,整夜整夜地想着你。你忍心见我如此么?” 玉纤阿薄嗔:“你惯是说这些话来哄我。” 如是说着,再三确定仆从们都被范翕安排去睡了,亭舍中官吏范翕又吩咐不许他们打扰,玉纤阿便放心地在范翕的扶抱下向亭舍走去。范翕见她虚弱,本想抱着她走,玉纤阿只不肯,范翕不想在她病着时和她争吵,便只能托着她肩,扶着她一步步艰难地进亭舍。 门推开,风雨入舍,摆在窗口的火烛光摇晃了下,范翕半扶半抱着玉纤阿入舍,将伞丢在了门外。他低头忧心与她小声说话,大体是说一会儿请医工为她看看,她洗漱一下,他给她熬药去,让她不必忧心,他会陪她的…… 这般柔情意,就如情郎一般用心。lZ1915.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