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驰手执茶盏,看着上首端坐的身影,三年过去,沈明志一身风骨未变,只是鬓上白发稍多了些。 可否? 当初他不轻不重地点了点头,以作回应。 此刻此刻,眼前一幕似曾相识,卫驰看着端坐上首之人言又止的面容,未及对方开口,先一步道:“当初承蒙沈大人不弃,从今往后,卫驰定对沈鸢珍有佳,不离不弃。” 沈明志闻言,点一下头,后意味深长地看了对方一眼,未再多言。 ** 后院中,沈鸢从房中出来时,肩上已披了件崭新的鹅黄斗篷,鬓发亦重新梳过,细眉和妆容也都是细细描绘过的。 缓步走至方才作画的凉亭中,却未再执笔,只看着石桌上未完成画作,怔怔出神。 府上其他婢女自是不知,但银杏可是清楚,自家主子此刻的出神是因何人。悄声潜了一个婢女去前厅打探,得来的消息是,前厅中卫将军带来的聘礼已收拾得差不多了,眼下正和老爷议事,稍后便准备打道回府。 前来回话的婢女声音虽小,却是一字不落地落入沈鸢耳中。 心口稍稍沉了一下,卫驰今前来,是为提亲,依礼制二人确没有见面的理由,心底也知如此不成体统,却还是在听到他前来的消息时,不由自主地期待起来。 沈鸢低头,抚了抚袖口的绒,没有出声。 年节虽过,可初时节的天气亦忽寒忽暖,院中忽地起了风,吹其石桌上的画纸一角,窸窣作响。 沈鸢抬手,拿了块镇纸将画纸平,随即起身,抬脚往屋里走去。却在下一刻,听见身后逐渐近的脚步声,接着传来银杏和另一婢女的问安声:“奴婢见过卫将军。” 脚下步子顿住,沈鸢怔了一下,方才缓缓回身,而屈膝盈盈一拜,目光落在面前几步远的花丛上,轻声道了一句:“将军安好。” 卫驰看着眼前低眉敛目的少女,一身鹅黄斗篷,雪肌乌发,黛眉淡远,一如他们初见时的样子。 时光仿佛一下拉回到三年前,卫驰对着眼前那抹悉的身影,也知如今身在沈府,周围人多眼杂,只提一下,后低低“嗯”了一声,以作回应。 银杏抿偷笑了一下,赶忙拉着身旁婢女走开,湖石古树的小院中,一时只剩下面面伫立的二人身影。 毕竟是身在沈府,也知她面皮薄,更重要的是,如今在旁人眼中,二人仅是刚下了聘礼尚未完婚的关系,女儿家的名声和脸面同样重要。故卫驰没有上前,只在距离她几步远的地方停下,右手搭在剑柄上,同她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沈鸢看着略有些拘谨的卫驰,从未见他怕过什么,亦未见他顾忌过什么,想起先前在将军府时他的样子,一时竟有些不大习惯。 她偷偷觑他一眼,又默默往前走了几步,将两人间距离拉近,却见卫驰仍不为所动,拢在斗篷内的手悄然探了出来,随即往前一伸,略有些冰凉的小手触在对方宽厚的掌心中央。 掌心一凉,一阵柔软触游移掌心,卫驰哪里没有看见她的小动作,不过是想由她胡闹,也存了几分探究之意,想看看今时今的沈鸢,胆子能有多大。 他目视前方,一直未低下头,目光始终落在不远处的灌木丛上,身上那股凛然之气丝毫未减,远远看着,仍是那个不苟言笑,杀伐果断的镇北军主帅做派。 “沈鸢。”卫驰低低开口,是在警告她。 沈鸢却对此置若罔闻,还狡黠一笑,这样的卫驰她先前未见过,今特别想挑衅一番。 连掌心的柔软触未有收敛,逐渐放肆起来,甚至不轻不重地在他掌心勾勒划起圈来,一下一下。 “沈鸢。”再次开口,男人的声音带了几分沉,眼锋落下,正对上面前少女的眼,眼底是藏不住的狡黠和得意之,仿佛在说,看你敢拿我怎么样。 若是从前在将军府中,此时他定有法子叫她长好记,但此刻身在沈府,卫驰强下心底被她拨起来的悸动,只反手将她不安分的小手全然包裹起来,另一手直伸到她后,一把将人揽至身前,声沉沉在她耳畔道:“别动,除非你想将人引来。” 沈鸢一脸小人得志的笑,耳边虽听着男人低声训斥的话,心底却丝毫不惧,她知他不会的。轻靠在他口处,听着耳边一下一下张有力的心脏跳动,让人觉得踏实又安心。 “礼单已给府上侍从,你仔细看看,若有什么缺的,派人来和我说。”卫驰抱住她,低声说道。 沈鸢抬眼觑一下,从未见过卫驰处理这些家长里短的琐事,只觉新奇又好笑,脸颊贴在他前蹭了蹭:“有白狐裘吗?” 她曾开口向他讨过此物,他自记在心上,卫驰闻言点一下头:“白狐裘两箱,火狐一件,京郊没多少可以猎的地方,待后去了北地,再猎不迟。” 沈鸢笑起来,眉眼弯弯似天边新月,随即抬手拨了下领口,出一截细白颈项,往下锁骨的位置上,坠了一颗耀眼红石,泽透亮,纯净无瑕,似乎还有几分眼。 “这是……?” “第一次入营作画时,我向你讨来的红石。”沈鸢直言道。 卫驰了然,难怪看着有几分眼,原是他送她的:“喜带着便是。” “我特找人看过,据说北狄王室之物,价值连城,”沈鸢直勾勾看着眼前人,“是不是真的?” 卫驰对此不置可否:“确是北狄王室之物,是否价值连城就不知了。” “没想卫将军出手如此阔绰,”沈鸢说着顿一下,脸上笑意更甚,“还是说,其实从那时候起,你就……” 上被人重重掐了一把,身子缩了一下,嘴角抑制不住地发出一声轻呼。今的沈府格外热闹,前厅后院,皆人来人往,这一声轻呼虽不算响,但却足以引来府中下人的注意。 听到有脚步声快速靠近,沈鸢身子一下从卫驰身前离开来,眼睑垂下,随即抬手极不自然抚了下鬓角碎发,将其至而后,开口说话的声音却仍有些轻飘飘的:“时候不早,将军请回吧。” 看着眼前小脸憋得通红的沈鸢,这回换作卫驰忍不住笑了,知道她的面皮薄,没再多说,只往后退了两步,抱拳拱手,郑重其事地道了一句:“保重。”随即便转身离开。 …… 聘礼已下,接下来便是请期之礼。 依大周风俗,请期通常是由男方择定婚期,再备礼告知女方,得其允准之后,便可定下婚期。 两家婚事由先帝所赐,如今又都是上京城中炙手可热的高门大户,故婚期的挑选也尤为讲究,钦天监亲自为其卜了期,八月十三,上上大吉,宜嫁娶。 卫驰闻讯只拧了下眉,倒不是信不过钦天监观天象的能力,只是子虽好,却觉有些晚了。 前来递消息的是中内侍,卫驰端坐主帐之内,批驳的话还未出口,却见外头帐帘掀起,段奚躬身入内,脸上是许久未见的严峻和肃然。 “有事就说。”卫驰看一眼段奚,知道定然有事发生。 段奚看一眼前来递话的中内侍,言又止。 卫驰将内侍递来的字条接过,沉声道了句:“婚期再议”后,便将人屏退。 帐中安静下来,段奚看一眼左右,未及卫驰再问,只低嗓音语速疾快道:“禀将军,刚接到北地传回的密信,北狄军近来似有异动。” 第80章 ◎主战◎ 御书房中, 萧贺眉头紧锁,看着手中镇北军营刚递上来的那封密信。 之所以只是将密信呈上,而非由卫驰亲自入觐见, 一则是因事发紧急突然,眼下尚还有许多事情需了解确认, 卫驰暂不得空闲, 但事关重大, 故先派人将消息和密信先一并呈上。二则是因为, 北地军异动归异动, 可只要不是蓄意挑衅、直接出兵,敌军再怎么异动,他大周都不可先一步出手。两国之间签有休战和平条约, 北地才刚重回太平,眼下正是发展民生的时候,任何的动不平, 都不利于边境百姓的生活。 但不想引战, 并不意味着任人随意欺凌, 这是卫驰的态度,亦也是萧贺的态度。 眼下卫驰先行派人来报, 便是想给帝王做个心理准备, 若只是杯弓蛇影无事发生,自然最好, 可若是北狄军真有异动, 他们亦可以占得一个先机, 有所准备和防范。 手中密信作一团, 萧贺眸渐深。他入主东多年, 不似萧彦那般对朝堂权柄之事上心, 但对北狄王室却是有一定的了解。 想起十三年前,先帝初登帝位时,北狄军的忽然异动,当年大周国情与现在有许多相似之处,新帝登基、朝局不稳、国库空虚……而当年的帝王,为稳帝位,一退再退,最终以失掉自己的臣子和子民为代价,还有赔款赔粮,换来所谓的边境安稳和自己高高在上的帝王之位。 而今十三年过去,北狄王并未易主,而大周却又逢新旧迭之际,是不是想故技重施,眼下尚未有定论。 不过,以这些年收集到的情报、以及对北狄王的了解,在他看来,此一战,在所难免。 手中密信捏紧,萧贺嘲讽地勾了下角,看来北狄王对大周朝局还算有一定了解,不过还是了解的不够,他并非已故的父皇,边境太平自然最好,可若敌军来犯,他大周,定不会像上回那般畏首畏尾。 若北狄真有异动,十三年前失去的一切,这次,定要一并拿夺回来。 …… 七后,北地又有急报传回。 京郊军营中,段奚携报大步而入。同上回的密信不同,这次传回的是为军情急报,换句话说就是,北狄的挑衅已由暗处转向明处,北狄军已然对大周公然出兵。 主帐内,卫驰眼锋锐利,快速将急报看完。北狄子野心,于两前的深夜,派兵突袭两国界的白城,来势汹汹。幸而他一早收到消息,下令边境几城提前做好防范部署,夜站好岗哨,以防敌军突袭,更派兵在后支援,以防不备。 据报上所书,北狄虽来势汹汹,但并未讨到便宜,先锋五千兵力折损近半,眼下敌方暂不敢再犯,两方正焦灼拉锯着。 行军打仗讲究一鼓作气,北狄一击不中,士气大损,短时间内当不敢再犯。不过,依照先前密信所报,异动的北狄军数量可远不止五千,所以即使首战未捷,以北地王好战狂妄的格,必不会善罢甘休,第二次攻城,必还会发生,只是期间间隔的时或许稍长,刚好给了他们整兵集结的时间。 卫驰刚走到御书房外的一刻,萧贺亦刚收到边境传来的急报,即便已有了心理准备,但看完急报的一瞬,还是忍不住“啪”地一声巨响,将急报拍在了长案之上。 守在殿外随时等候差遣的洪公公,闻声惊了一瞬,陛下还是太子时期,他就服侍左右,极少见过如此动怒的时候,今这般,可见着实是气极了。 心底正焦灼着,转头看见信步而来的卫将军,洪公公如蒙大赦,赶忙上前去:“老奴拜见卫将军。” “陛下刚在御书房中摔了东西,卫将军赶紧进去劝劝吧。” 卫驰手扶佩剑,点一下头。即便他还未开口议事,但从陛下动怒程度来看,心中已有了猜测,当初他愿站在萧贺这一方,除了各方势力的权衡利弊外,另还有最重要的一点,便是他对北狄的态度。北疆是他卫家世代守护的地方,当初失去的一切,趁此良机,他都要一并拿夺回来。 抬脚迈入御书房中,卫驰躬身抱拳:“给陛下请安。” 萧贺站起身来,抬手止住他的行礼问安:“北地之事,你怎么看?” 卫驰背脊直,回答得干脆利落:“臣主战。” “当然要战。”萧贺负手而立,原本温润的面上显出几分冷毅,身为一国之君,外敌入侵,哪有不想战的,但眼前困难重重,他当然主战,但如何战,才是重中之重。 眼逐渐深沉下来,“当然要战,”萧贺又说一遍,话毕,顿了一下,随即又道:“你有几成把握?” “户部能拿出多少银子?”卫驰反问。 两军战,军饷、粮草是重中之重,三年前的战事,吃过一次军饷不足的亏,而今战事再起,自是多了几分谨慎。 萧贺怔一下,是没想卫驰会问得如此直接,这话算是问到点子上了,沉片刻,回道:“已下旨叫户部筹措官银,最晚明,可有定数。” 从前不坐在帝位上,有些苦楚并不清楚,如今他才刚登基不到一月,国库空虚几字,从前只当是搪的理由,而今真正尝到了缺银少钱的苦楚,又是另一番滋味。 “臣刚收到战报,北狄军夜袭白城,一击不中,正退守在外,整兵集结。眼下是我大周集结兵力,奋力反击的最好时候。” “北疆四万兵士驻守,京郊两万,粮草先行,待军饷一到,臣可即刻领兵北上。” 没了,又补一句:“越早反击,胜算越大。” 萧贺自明白他话中之意,吃过一次军饷被贪的亏,如今心有余悸,实属正常。 萧贺一身明黄龙袍,长袖一拂:“三之内,朕给你一个答复。” 卫驰抱拳:“臣替北地万千百姓,谢过陛下。” ** 新帝登基,整肃朝堂,这样的节骨眼上,北狄无端生事,派兵入侵,其子野心,很难不让人动怒。 翌早朝,朝臣议事之时,主战之人自是比主和之人要多得多。只是“主战”二字说得容易,实行起来,可是难上加难。而“主和”臣子的理由也很简单,其中不外乎两个字:“没钱。” 国库空虚,这是先帝在位时,就一直有的烦扰,如今新帝登基,除了缺钱之外,朝中各部人员调动也是一大忌讳。人心浮动,财粮不足,朝臣皆知,天杀的北狄便是找准时机,故意作。可知道归知道,真到筹钱的时候,犯难是必然的。 这其中首当其冲的,便是户部。 如今的户部,尚书之位仍旧空着,前不久又刚斩了一个右侍郎,眼下能正经办事的都没几个人,再叫筹备那么一大笔军饷,简直是要老命。 可天子开口,再大的困难也得难而上,陛下更是金口玉言,谁若能解决此难题,户部尚书的位子,便可考虑给谁。lz1915.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