樱桃说话就要拜下去,被银朱一把托住了,小声道:“这头可不能瞎磕,主子跟前才磕头呢,没的叫人知道了说闲话。你姑爸,心里有数就行了,面儿上还和往常一样,啊?” “诶。”樱桃喜滋滋点头,复又来给银朱捶腿。 银朱推了几次,实在推不开,便由她去了。就寝前有一阵子能闲聊的时候,便道:“那天三选留牌子的人,过两天就要面圣应选了,她们挨太后、皇上挑,咱们挨掌事的阎嬷嬷挑。阎嬷嬷从新进的女里头选出她认为机灵的,送到各请主位娘娘们掌眼,娘娘们把人留下,再指派给缺人的小主儿……所以咱们能不能往上迈一步,就全看阎嬷嬷的了。”说完低了声儿,三个脑袋凑到了一块儿,“我听今儿站班的寿说,往常一向有女给阎嬷嬷行贿。阎嬷嬷这人认钱不认人,但凡得了别人好处,或早或晚的,都会想辙把你送上去。” 颐行开始穷琢磨起来,像这种贿赂,撑死了五十两一个人头,自己那张二百两的银票支应三个人,想来足够了。 然而设想得很妙,变化却让人措手不及。颐行的身家就那么点儿,毕竟外头能带进的东西有限,得要经过搜查那一关,她是袜筒里头夹带,才留下这一点儿傍身的钱财。 给安排睡大通铺之后,她在银票外包了油纸,再想方设法到垫子底下的砖里。以为万无一失了,可就在她打算把银票抠出来疏通关系时,居然发现那张银票不翼而飞了。 第7章 人还在,钱没了,颐行直挠脑袋,“我的银票呢?” 她是趁着中晌饭后回来的,本想带上银票,回头见了阎嬷嬷好施为,谁知回来翻找了半天,砖都被她抠大了,最后也没找着那张银票。 这么看来,是东西落了谁的眼,被有心之人了。 颐行气得一股坐在炕沿上直倒气儿,真是年不利,皇贵妃没当成,被送到教习处来做女,原想着还有最后一条路能走,谁知藏得好好的银票也没了,那往后可怎么办?说不定会被发落到北五所当秽差吧! 颐行没了气神,人也颓丧得走不动道儿了,大概因为她一直不面,教规矩的姑姑打发银朱回他坦找她了。 银朱进门就瞧见她一脸菜,纳罕地探了探她的额头问:“姑爸,您怎么了?身上不舒服么?” 颐行调转视线,迟钝地望了她一眼,“银朱,我的胆儿……碎了。” 银朱吓了一跳,“胆儿碎了?” 颐行垂头丧气掀开了铺盖,“钱是人的胆儿,我的银票被人偷了,我这回是彻底穷了。” 穷比起境遇不佳,要可怕十倍。 银朱也愣住了,她知道老姑进偷摸带了银票,却不知道她把银票藏在哪儿了。直到看见炕台和墙壁夹角之间的隙,才恍然大悟。 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下狠劲儿盯着那条。不死心,拔下头上绒花,拿簪子在里来回刮了好几遍,最后只得认命,惨然说:“看样子是真没了。” 不知道是哪个黑了心肝的,会做出这种事儿来。银朱一恼,叉说:“秀女里头还养贼呢,我找阎嬷嬷去,就算拿不住现形儿也要闹大了,让她出不了手,巴结不了上头。” 结果被颐行一把拽了回来,“带东西进本就违列,要是捅出去,吃不着羊还惹一身。这银票不管是落在谁手里,都找不回来了,干脆别出声,看看这间屋子里谁被阎嬷嬷挑中,九成就是那个人。” 银朱听了,丧气地点点头,心里仍是不服气,嘀咕着:“世上还有这号吃人饭拉狗屎的玩意儿,要叫我逮住,一定活剁了那只贼手!” 然而钱丢了就是丢了,再也回不来了,反倒是颐行耽误了学敬茶的工夫,被姑姑罚站了墙儿。 挨罚常有,这已经算轻的了,罚跪更难熬。 起先颐行还臊得慌,后来慢慢看开了,有什么比丢了钱更叫人难受的。 二百两啊,寻常家子好几年的嚼谷,也是她攒了很久的梯己,一下子全没了。 钱飞了,人也废了。院子里的秀女们端着茶盘,仔细按着姑姑的教诲迈步子、蹲安,颐行灰心丧气,把视线调到了半空中。 天是潇潇的蓝,金黄的琉璃瓦上间或停一停飞鸟。鸟是悠闲的,凑在一块儿头接耳,聊得没兴致了,大家拍着翅膀起飞,从紫城的最北端飞到南边午门,只需一眨眼。 自己要是只鸟儿多好,也不会因这二百两没了,气得连上吊的心都有。 大概是因为太丧气了吧,耷拉着脑袋站得不好看,颐行正怅惘,老女的藤条落在了她背上。 “啪”,绸的薄袍子扛不住击打,脊梁上火辣辣疼起来。颐行“唉哟”了一声,从没挨过打的姑又疼又恼,一下子蹦起老高,扭头说:“你打我干什么!” 老女的脸拉了八丈长,“还敢犟嘴?”又是一记藤条落下来,高声道,“进的规矩教过你们没有?看看你,拱着肩、塌着,让你罚站,是让你消闲来了?” 那藤条真如鞭子一样,除了不打脸,哪儿都能。所到之处像点了火,从皮肤表面泛滥开,直往里头钻。 颐行闪躲,却打得更厉害了,她只好讨饶,说:“好嬷嬷,我错了,往后再不回嘴,再不塌子了。”这才让老女停了手。 也许是带着点有意的为难吧,颐行的身份让很多人瞧不惯她。她是尚家的姑,废后的长辈,谁动了她,谁就能抖起威风,在这不见天的地方变成打虎的英雄。 老女多年的郁似乎得到了释放,那张苍白的脸上浮起了红晕,错牙哼笑着:“既到了教习处,就得受我的管,谁要是敢叫板,管不得你是有脸的还是没脸的,一律规处置。姑娘在家是娇主,在里可什么都不是,你不懂规矩,我教你,我就是干这个吃的。你给我听好了,再叫我看见你三心二意,就罚你在院子里头顶砖,到时候面子里子都顾不成,你可别怨我。” 颐行是好汉不吃眼前亏,心里委屈又不得申冤,眼睛里裹着泪,不敢落下来,怕眼泪又是一顿好打,嘴上应着:“嬷嬷教训得是,我以后都听您的,求嬷嬷饶了我这回吧。” 要说脾气,颐行实则有些软弱,她心气儿高,那是因为在尚家她是长辈,一落地就有一堆的侄儿给她磕头请安。她以为世上全是好人,她对谁也没有坏心思,谁知道进了,遇上好些不拿她当回事的,还偷她的银票。这回又挨了打,才知道人杂的地方步步江湖,她的傲气像水泼在沙地里,毕竟里不和你讲理,从来都是鞭子说话。颐行不欺软,但她怕硬,这么一来完全歇了菜,自己安自己,忍一时风平浪静,等将来有了出息,再杀他个回马。 不过那老女下手确实狠,夜里银朱给她看伤,有两道破了皮,伤药撒上去,颐行疼得直皱眉。 “这才刚进没两天呢,就这么欺负人,回头破了相,那可怎么办。”银朱喋喋说着,“要不是樱桃拦着我,我早就上去教训那个桂嬷嬷了。” 颐行说不成,“两个人一块儿挨罚,樱桃上药忙不过来。” 说罢瞧一旁的樱桃,樱桃却心不在焉的样子,颐行拿手肘轻轻碰了碰她,“你有心事么?” 樱桃“啊”了声,说没有,“我是为您打抱不平,那些老嬷嬷看人下菜碟,专欺负老实人。” 可不是吗,老姑真算是老实人,要是换了银朱,早踹桂嬷嬷一个窝心脚了。 银朱叹了口气,“有句话怎么说来着,屋漏偏逢连夜雨,银票叫人偷了,转头还受训斥挨打。” 颐行拽了拽银朱,让她别说了。 樱桃抬起眼,脸的意外,“姑爸,您的银票叫人偷啦?”话又说回来,“不是不许私自带外头东西进吗……” 颐行哼唧了声,“所以这事儿不能声张。” 樱桃点了点头,“确实的,不宜声张,让桂嬷嬷知道了,又生出多少事端来。”说着起身下炕,“您躺着别动,我给您打水擦洗擦洗。” 樱桃端着盆儿出去了,银朱拽过被子给颐行搭上,颐行把脸枕在肘弯子里,喃喃说:“樱桃怎么不问问,丢了多少钱呐……” —— 那厢樱桃顺着砖路往金井去,伙房到了点儿会派苏拉给各屋送热水,女们只要备凉水就行了。 木桶放下井,里不像家里头似的,有吊桶的轱辘,全靠自己的臂力。因此樱桃每回只能打半桶,提上来的时候浇了鞋面,她咬看了半晌,最后忿忿将桶搬了下来。 这个时辰,各屋的差不多已经歇下了,樱桃将盆注,正打算回去,忽然听见影壁后头,隐约传来打噎呕吐的声音。 樱桃仔细听了会儿,把木桶放到一旁,顺着那声音悄悄探过去,心想嬷嬷不叫多吃,这人还把自己灌得顶嗓子。这可好,躲到没人的地方吐来了,倒要看看是谁,出了这么大的洋相。 樱桃顺着灯影的探照,挨在墙角上看,那地方好黑,看不清,只看见两个身影,一个只管吐,另一个蹲在边上给她捶背。 “再忍忍,后儿就分派了,到了那里,能好好歇上两天。”这声儿听着耳。 “可我怕呀,这是多大的罪过……” 后面的话被咳嗽堵住了,再也听不见什么了。 多大的罪过?吃撑了也算罪过?还有后儿分派,“那里”又是哪里? 樱桃心里犯嘀咕,却也没什么可听的了,正想回去,不留神踢翻了花盆。只听影壁后喝了句“谁”,樱桃跑也来不及了,回身一瞧人追了出来,怪道觉得那声音听过,原来是教她们规矩的晴姑姑。 “是你啊。”晴姑姑笑了笑,“都听见什么了?” 樱桃看她笑得莫测,结结巴巴说:“没……没听见什么。我出来打水,经过这里……” 晴姑姑脸上不是颜,着怒火说:“人吃坏了肚子,没什么大事儿,别上屋里嚼舌去,听明白了吗?” 樱桃一叠声道是,匆匆蹲了个安,便端起木盆回了他坦。 后来两天还是照旧的,天不亮就得出来应卯,说人们睡得比狗晚,起得比早,一点儿不为过。 经过了头几天的适应,大家再也不像无头苍蝇似的摸不着谱了,洗漱用饭,井然有序。 樱桃在吃饭的当间儿,一直留意着身旁走过的掌事,昨儿呕吐的那个女,因天太暗没看清楚长相,但晴姑姑来回走动似乎特别留意自己,吓得樱桃不敢动弹。 好容易晴姑姑出去了,阎嬷嬷也由大女伺候着用完了饭,樱桃忙收拾碗筷送到杂役预备的大桶里,回身恰好遇上阎嬷嬷,便蹲个安,轻快道了声:“嬷嬷吉祥。” 阎嬷嬷并不在意这个不起眼的孩子,随意点了点头便往门外去了。 樱桃犹豫了片刻,转头看向颐行和银朱,她们刚吃完,也正起身收拾碗筷。因为昨儿桂嬷嬷责罚颐行,给开了个口子,那些平时就在背后议论的人开始成心寻衅,结果当然是银朱和她们对骂起来,这回樱桃没上前劝架,转身走出了伙房。 今天是秀女面圣,接受太后和皇帝挑选的子,已然撂了牌子的是无缘参加的。 从伙房往教习处去,半道上正遇见那些三选留了牌子的。愉嫔的表妹云惠也在其中,今天打扮得格外鲜,青绿绣金的袍子,小两把上点缀通草花,那股子喜兴儿,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晋位了呢。 颐行看得怅然,原本她今天该见着皇帝了,没想到最后会落选。 银朱拽了拽她的袖子,示意她该走了,免得去晚了,又要挨桂嬷嬷刁难。 那头御花园御选,教习处阎嬷嬷也正挑选机灵人儿。 女才进三五,还没调理出来,这种时候选人,说白了就是给托关系走后门的一个机会。 颐行嘴上不说,仔细看着她们这屋究竟有几个人入选。最后名单出来了,当阎嬷嬷念到樱桃的名字时,她反倒松了口气。 总算她的银票有了下落,早前她甚至怀疑是不是从砖里掉下去,给烧了。 第8章 一个出身不怎么样,又无依无靠的十三岁孩子,想在教习处的头轮选拔中颖而出,几乎是不可能的。 也许谁也不知道她给了阎嬷嬷什么好处,但她对阎嬷嬷行贿,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的。 银朱义愤填膺,“真没想到,会咬人的狗不叫,我疑心他坦里的所有人,竟从没疑心过她。” 谁会想到这孩子会用那样的心思,她们是真心实意像带妹妹似的带着她,结果她反咬了一口,把颐行的老底都掏空了。 真应了那句好心没好报的话,颐行一头失望,一头又觉得古怪,自己明明把银票藏得好好的,怎么会被她找见的。 银朱背靠着墙,叹了口气,“您怎么知道营房丫头是怎么长大的,像她那种不得重视的孩子,擎小就养成了处处留心的本事。想是上回咱们说起教习处给各主儿选人的时候,她就记在心上了。人想攀高枝儿,该当的,可也得讲道义。咱们那么信得过她,最后她就这么报答咱们,我细想想,怄得肠子都快断了。” 颐行也叹气,“别的没什么,我就是懊恼她不懂行市,到底被人给坑了。” 二百两的银票,她也没处把票子兑换开,这要是送到阎嬷嬷手里,可不有去无回吗,总不见得阎嬷嬷再找她一百五十两吧!二百两换一个嫔妃里当差的机会,着实是亏大发了呀,有这份钱,拿来和贵妃跟前掌事的女打好道,人家在裕贵妃面前美言几句,答应的位分都赶得上了。 唉,砸!越想越糟心,实在心疼。伤心的不光是蒙受损失,更是没有物尽其用的憋屈,颐行气得饭都没吃,只管埋怨樱桃糟蹋她的钱。 人被选出去了,换他坦之前,得回来收拾自己的东西。 不知内情的人,对这个闷声不响却有家底儿的孩子刮目相看,只有颐行和银朱知道是怎么回事。 樱桃很心虚,匆匆忙忙归置自己的包袱,银朱抱着靠在门前,怪气说:“瞧好了收拾,别漏了,也别多拿。” 樱桃手上顿了顿,似乎是鼓足了勇气,才扭过头来冲她们笑了笑,“姑爸,银朱姐姐,往后大伙儿都会分入东西六,我先走一步,过不了多少时候咱们一定能再见的。” 颐行麻木地点了点头,“这话也对,早晚都会分出去的,又何必急在一时。” 这位老姑说话,总是留着三分情面,从来都怕捅伤了别人肺管子,但在心虚的人听来,无异于一个大耳帖子。LZ1915.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