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乔起身让她,看向窗外。 滴答滴答下个不停的雨, 地上一片泥泞,水漫金山寺也就这架势。 干活的人对雨有一种又又恨, 又没法控制它下不下, 只得祈祷老天爷更怜一点。 人在这种时候能做的事情很少, 但也好过什么都不做。 大队里组织壮劳力们掏水渠、挖水沟都是这个天气, 不然能把农作物和房子们都给淹了。 给的工分都高的,只是知青们一人吃全家不饿,觉得和生病、摔倒的风险比起来, 还是在屋里呆着更安全。 当然, 郑重虽然是一个人吃饭,不过从来是当仁不让。 他不管什么时候都是顶两个人用的好劳力, 什么活苦干什么, 踩着泥挑担子也不在话下。 就那路, 沈乔走着路都怕跌,看他倒是稳当得很,不得不承认人和人的差距还是很大的,但多少还是有些担心。 郑重其实是干习惯的,他从小力气大,十一二岁就是工分的好劳力。 有时候都觉得老天爷对他其实还是不错,毕竟这年头给了吃饭的好家伙。 哪怕是队里人看着都得说:“郑重真是好把式啊。” 这话正好是刘潘文听见。 他是郑重的二姐夫,不过两个人不怎么来往,也只笑笑不说话。 但他不说,总也有那么几个人撺掇着说:“郑重,咋没给你姐夫搭把手。” 都知道他们关系不咋样,明摆着想看热闹传出去又是一桩事。 反正刘潘文跟老郑家上门女婿似的,杆也不直,平时就是老好人一个。 郑重一般也都当做没听见,径直走过,今天也是。 就是正赶上郑月香来给她男人送水,让她看着心里其实有几分不。 郑月香在家行三,比郑重大三岁,可以说从小领着他长大,觉得于情于理他也该记得好,怎么对着亲姐夫这态度。 怨不得她妈总在家说,是个冷心冷肺的。 她哼一声不说话,别人也乐意看兄弟姐妹的闹不和。 雨四处砸着,郑重没听清。 他更不会主动打招呼,两腿微张蹲下,挑起土来往村口走。 每次抬腿都有一个深深的脚印,草鞋带子已经断一,脚趾不知道在哪磕着了,愣是有点淤青,连同在外面的小腿上也全是泥,腿哒哒贴在皮肤上。 要不是干活的人身体热,这样子就够呛的。 郑重本来是不怎么生病的人,壮得跟头牛似的。 第二天起的时候却有点鼻,只能用嘴大口呼。 最近他每天都是吃早饭的时候煮两个蛋,出门再揣上,绕几步到知青点送人。 不上工的子大家都吃两顿饭,早上是十点多,下午是六点多。 沈乔早起只喝了一杯水,搬着凳子坐在屋檐下等有人敲门,听见动静她就去开,扬起预备好的笑脸。 郑重就这几步路,脚上已经都是泥,但不妨碍他高兴,说:“来晚了。” 他没手表,过子只能靠估计,模模糊糊一个时间段。 沈乔反正闲人一个,或早或晚又有什么关系,献宝似的说:“猜我给你买了什么!” 她憋了一晚上,翻来覆去猜测他的快乐,两只眼睛都亮晶晶的。 郑重第一时间担心的是她有没有钱,说:“不用买。” 有点扫兴,沈乔嘴角耷拉下来说:“我托了好多人买的。” 那一定更贵。 郑重听出她的失望,有些无措道:“对不起。” 沈乔赌气别过脸不看他,嘟囔着“不要就算了”。 郑重声音急切道:“要的要的。” 心里已经想着她没钱花也没关系,他有。 沈乔故意说:“不送你了,我送别人。” 别人啊。 郑重心里着急的,也说不出什么话来,呐呐道:“那,那好吧。” 怎么也不替自己争取两句。 沈乔瞪他说:“你再说一遍!” 郑重不敢说了,只恨自己没长一张巧嘴,眼自然地向下垂,看着门槛,跟小学生被叫到老师办公室差不多,两只手规规矩矩放在背后。 傻大个的。 沈乔看他口鼓鼓的口袋,伸出手说:“蛋呢?” 郑重忙不迭掏出来给她,看着她轻轻磕在门框上,出裂纹后一剥就开。 虽然说蛋是吃不出差别的,但他就是觉得这样的更好吃。 沈乔把蛋壳丢在他手里,颇有些恶狠狠把蛋他嘴里说:“不许动。” 看着生气,力气不大。 郑重只差原地站军姿,连眼睛都不眨一下,看着她消失两秒,又很快出现。 沈乔虽然多少为他的反应失落,但该送的还是得送,说:“你试试这个。” 也没有什么东西装,她就这么拎着双橡胶雨鞋,黑黢黢的,有男人的小腿那么高。 大队长就有一双,是他当兵的儿子特意寄回来的军需品,神气得不行。 对队员们来说工业品是很奢侈的东西,因为与之相关的是和他们不相关的工业券。 这时候有钱没票也等于白搭,郑重就没想过能有这个,毕竟往前二十年光脚干活的人还不少呢。 他惊讶道:“多少钱买的?” 沈乔就怕他问这个,含糊不清道:“没多少。” 其实八块钱一双不算贵,主要还得搭三张工业券,不过沈乔是有位极好的朋友陈欣在沪市工作,厂里定期有不用票的残次品,所以她特意请人留着,当然也寄过去钱和两斤红糖——毕竟这是大队最容易得又体面的礼物了。 郑重怕惹她不高兴,又不能不问,道:“一定很贵。” 起码是他人生从没收到过的贵重。 沈乔数道:“我吃了你三只,一只鸭,十九个蛋还有好多香肠。” 这样算起来,也很贵。 郑重心莫名一沉说:“不用你还。” 好像在撇清关系的觉。 沈乔换个说法道:“可是你的脚天天在水里。” 泡得皱巴巴的不说,时不时还有个磕碰。 郑重向来皮糙厚,说:“没事的。” 他自己确实也不觉得有什么。 沈乔很不喜他这样不惜自己的态度,板着脸说:“我觉得有事。” 那,那就有事吧。 郑重讷讷说不出啥来。 沈乔手指轻轻地戳在他心口上,说:“试试吧。” 郑重脚也不是很干净,擦之后扶着门框小心翼翼进去。 尺寸其实还大一点,不过大家都这么买,冬天里放棉花还能保暖。 他想起来很久以前过年的时候,看哥哥高高兴兴穿上新衣服,自己只有他的旧衣服。 旧衣服虽然也很好,没什么补丁,到底比不上新的。 他语气里的情绪好像很多,说:“谢谢。” 又用和名字相符的态度道:“我很喜。” 沈乔这才算高兴,说:“下次应该先这么说!” 不然送礼物的人该多不高兴啊。 郑重心想怎么还有下次,小心翼翼地说:“我什么都有的。” 这话他说着不亏心吗? 沈乔也看出来他过子有多凑合,说:“你有什么?” 郑重被问住,半晌说:“有点,钱。” 有的人可能觉得不多,但已经是他的全部。 沈乔猜也知道他有家底,说到这个的时候左右看道:“小声点。” 财不白知不知道啊。 郑重觉得整个大队的人估计都知道,还有不少人明里暗里来打听过,早两年也有人奔着这个来给他说亲,话里话外都是他都这样了彩礼得给得高些。 张嘴就是两百八,也不怕风大闪舌头。 他哪里舍得掏这个钱,对“家”这样的字眼更是没指望,心里也不想和谁共度余生,只想自己静静等着老去的那天。 不过人始终是变得很快的。 他这会已经开始琢磨着城里的彩礼不知道有多少,他那点钱不知道够不够。 但念头一闪,又有件更重要的事情是,沈乔愿意嫁给他吗? 他说不准,总觉得郑明光有的话是对的,就是他配不上沈乔,又没办法控制住想靠近她。lz1915.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