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风拂面, 鸟鸣声微微,远处树叶颤动的声音细细…… 同样的景, 再次落入离音眼里,竟然有种恍如隔世之。 渊南族人的祷告声还在继续,如明灯一般的白光点仍然不知疲倦地落到离音身上。它们就像是三月的风, 带着一种恰到好处的温暖。 离音伸出手,在明亮的天光下看着自己的掌心, 也看着那道除了她之外谁也看不见的, 红尘三千镜的虚影。 她腔里的一颗心跳得十分沉稳有力。絮絮的心跳声在耳腔里放大,一下又一下。似乎是在提醒着她,她已经真实存在着了。 离音嘴角缓缓勾起一个笑,那笑容淡淡的,很快就从脸上漫到了眼里。 这一次,她整个人都透着一种从里到外的,真正的轻松。 她站在望渊楼顶, 看着脚下的渊南族民, 好半晌后, 忽然抬起了手。 血脉·天衍赐福术。 一道柔和的淡金的光在离音手心里盈盈开,像是掬了一捧星光在手似的。星光渐浓, 渐亮, 到了某一时刻,忽然化作了点点细碎的浮尘, 飘扬开来。 像是一场温柔又温暖的落雪。而落雪的尽头, 正是渊南臣民。 得你们之庇护, 不胜。你们赠我以祝福,我还你们……以王君的福泽。 愿你们平安顺遂,喜乐无忧。 祥瑞的福泽入了体,惊动了沉浸在祷祝中的渊南族民。 这样悉又久违的力量…… 渊南族人先后抬起了头,在望渊楼的尽头,一眼看见了自己的王君。 她回来了! 有人热烈盈眶,有人长叹出声,更多的人则双手贴额,恭敬地弯下了,一直到以手贴地。 一地青青草里,渐渐开出了繁花。属于渊南王君的天衍赐福术一过,簌簌繁花未落,却有光不时闪烁着,蕴养出了一名又一名司者。 初化形的司者神懵懂,却本能地心怀恩。它们学着周围人倒伏行礼,在偌大的源渊城广场上,叩出了敬崇的姿态…… 一直到眉心隐隐绷紧,离音才收了手。 她转身入了望渊楼内。 扇形广场上,沈谈和应川忍不住盯住望渊楼的大门,期待着什么。 门很快开了,一身玄衣的离音自门后缓步而来,停在了沈谈和应川面前。 眼前的场景何其相似,只不过这一次,楼里楼外的人正好对换了。当年是她在望渊楼外等着沈谈和应川,而今是沈谈和应川在望渊楼外等着她…… 离音想起往事,嘴角忍不住出点淡淡的笑。 沈谈又有些情难自已。 离音清了清嗓子,终于开了口。 说的话却有些混账。 她说:“阿娘,我这样的……应该还算不百岁吧?您之前承诺我的百岁生辰宴,还作数吧?” 当年渊南因为要与顺天盟开战,是将祭渊盛典给推迟了的。沈谈曾说过,要将祭渊盛典和离音的百岁生辰宴一起办…… 这话如今还算数吗? 能问出这话,可见她的阿音是真的回来了! 沈谈一时又是哭又是笑的。 她上前一步,将比她高了小半个头的离音拥入怀中。 离音见她够得勉强,下意识就屈了屈膝。 她这样体贴,又叫沈谈一颗心又酸又涩的。她抑了半晌,到底忍不住锤了锤离音的背,开口的声音却带着哭腔,“你吓死阿娘了……下次,千万不要有下次了……阿娘经不住吓了。” 离音有些讪讪然,“您放心,肯定没有下次了。若不然,您就让我爹打我好了……” 她看向应川。 应川眼眶有些红,额间青筋直跳,情外到了极致,他也只是上前一步,拥住了自己的女,“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 离音只是皮一句生辰宴的事,但沈谈却是真入了心的。 不仅是生辰宴,还有祭渊盛典,以及……渊南王的登基大典! 渊南沉寂了多少年了,也该昭告世人,他们如今已得圆了! 沈谈一腔慈母心无处安放,对这类明显是让离音出风头的宴会就更加上心了。 离音也知道自己这乍死还生又失忆的这么一遭走下来,真是将自己的亲友吓得不轻,难得没敢多说什么,只全程配合。 想起被她丢在天堑之地外的一干故友,离音也不由得有些头大。 到底是亏欠了人的。这一次,邀请故友赴宴的请帖,离音一笔一划,都亲自写来了。 得先卖个乖。 离音亲笔所书的请柬出了渊南境,在本源修真界一下子就引起了轩然大波。 亲近离音的也好,与离音素昧平生的也罢,这会儿都知道,她肯定是回来了。 当年在世人心中留下了浓墨重彩的那个人,回来了! 中青年这一辈成长于离音声名鹊起的年代,要么与她相莫逆,要么也是听着她的名声成长起来的,这会儿的心情就不必提了。 可他们到底自认已经是能独当一面的人了,于是便是有再多情绪,对外也只作出一副淡淡的样子。 很是稳重。 小辈弟子们就没有那么多顾虑了。 他们的震动也是实打实的。 原来故事里写的那个无所不能的离音……竟然是真的? 她不仅一人能救世,而且还回来了? 少年们正是从崇拜英雄的时候,又有那些广为传唱的话本故事在前,心内的向往就不必提了。 离音的名望一时空前。 而更老一辈的人,也没办法对这件事不闻不问。 渊南祭渊盛典、王君登基大典以及王君的生辰宴三宴齐开,一副要普天同庆的模样。这表面上看是对外宣告他们渊南一族的消息,可里面……是不是有什么深意? 比如说,所有修真势力都心照不宣却又暗中关注的,甚至还隐隐起了纷争的修真界资源划分……这一次是不是就该有个说法了? 更进一步的……当年离音只身修补天道后,新的天道是什么样子的? 本源修真界修士飞升之事,又到底能不能成了? 渊南大宴,一时成了修真界的绝对话题。 但不论渊南大宴的消息有多热火朝天,那都是大半年之后的事了。 倒不是渊南需要这么长时间做准备,而是沈谈固执地将摆宴的时间定在了离音真正的生辰上。 那已经是一年的岁末时分了。 时至今,离音对自己的岁数早已经不作追究了,因为本就是理不清的一件事。若是从她落地的那一刻算起,她应当是十多万岁的人了,可若是只从骨龄上看,她连八十之龄都不到。 因为岁数是模糊的,所以生辰在离音这里自然也没了多少意义。但沈谈却执着于要替她过一次生辰,离音便也随她去了。 沈谈正在兴头上,桩桩件件几乎亲力亲为,让离音几乎没了手的余地。 于是写完了请柬之后,离音难得就闲了下来。 正好,她也有一桩要紧事,要抓紧去办上一办。 —— 望渊楼的另一处结界,渊南圣地内。 离音站在崖上,脚下是一汪一望无际的大湖。湖上有烟,烟又不住衍化着,凝成了一片七彩的、悬空的土地。 离音一眼看去,在这片七彩的土地上,间或能看见密密麻麻的伴生灵植,正在散发着生机。 她微微眯了眯眼,将眼神上移,落在这七彩土地上首的灰天空上。 好半晌后,离音回过头,“阿爹阿娘,那我先去了。” 沈谈和应川正站在离音身后,神难掩担忧,但到底没说什么,“你千万小心。” 离音便笑,“放心,最多天亮之前我就回来。” 她说完,掌心一道玄妙的法诀起,看那纹络和样式,完全是沈谈和应川没见过的模样。 两人的心不由得一提。 不一会儿,一道绿的柔光自灰的天空深处来,兜头将离音笼罩起来。 待绿光消失后,原地早已没了离音的身影。 沈谈这时候才忍不住叹气,“她应该有分寸的对吧?我其实是真不想她跑,可她一用那种……那种软软的语气跟我说话,我就总硬不下心肠来管她。” 她说着又忍不住埋怨应川,“你往里不是最有原则的人吗?怎么也任她胡闹?” 应川有心想替自己辩解两句,可一想到自己才是先开口答应离音那个人,一时又有些讪讪的。 他犹豫了半晌,“若不然……下次她想求咱们什么事,我先回避了?” 离音若是跟他据理力争,他说不得还能保持理智,可她跟他撒娇……他能怎么办嘛? 沈谈气得一哽,好半晌后,又以手抵额叹了口气。 “罢了,好歹这次她还知道跟咱们个底。知道她去了哪里,咱们还能安心点。” 她又问应川,“什么时辰了来着?天怎么还不亮?” 她这才刚走! 应川幽幽地看着沈谈。 沈谈也讪讪的,“我这不是……哎算了,等吧。” …… 被沈谈和应川挂念着的离音,如今正出现在荒芜之地。 两条长长的河道就在她脚下延伸着,身侧的墓碑一座又一座,不住地向前、向后蔓延,一直到她看不见的尽头。 故地重游,离音心情一时也有些复杂。但可能是所有的事情都已经圆解决了,这会儿她看这道路两旁的墓碑,已经没了那种抑得不过气来的觉,反倒是带着一种淡淡的怅然。 她在原地辨清了一下方向,抬脚朝着墓碑的尽头走去。 这一次,路两旁再也没有绿光指引她了。唯一剩下的那盏绿光,还是她自己召唤出来的。幽幽的绿,在昏沉沉的天下弥散开来,看来更几分幽静。 每路过一座墓碑,离音都会停下来,恭敬地弯行后辈礼。 这近乎是祭奠的一路走下来,着实耽误了不少时间,待到离音接近河道的尽头时,那盏绿灯的光已经很暗淡了。 不好再拖延了。 离音将手中的绿灯往上一提,在河道尽头,看见了四座悉的棺材。 这一次,这四座棺材也不再是绿的了,而是泛着灰旧的、腐朽的棕黄,几乎与这河道和两旁的墓碑浑然一体。 离音的心忍不住一提。 她伸出手来,探入自己手中提着的绿灯盏中,在灯芯中轻轻一捻,捻出了一缕幽幽的绿光来。 她将这绿光往眼前的四座棺材上送,任由它一一漂浮在这四座棺材上空。 第一座,没反应。 第二座、第三座……还是没反应。 离音心里忍不住打起了鼓,到底还是将这点微弱的绿光,移到了第四座上。 绿光在第四座棺材上轻轻浮动着,好半晌,终于缓缓往下沉。 离音心里一喜。 淡淡的绿光附着于这第四座棺材上,轻易就穿透了这棺材的壁面入了内里,似是□□一般,很快就将整个棺材都点亮了,发出淡淡的绿光。 还好,生机虽然微弱,到底还是在的。 离音松了口气。 她再不敢耽误,凝神静气,灵识毫无保留地倾泻而出,笼罩在这第四座发着幽幽绿光的棺材上。 灵识一碰上壁面,入骨的寒意就镇得离音生生打了个灵,忍不住倒了口气。 虽是如此,她还是没收回自己的灵识,反倒更加尽全力了。 河道尽头,离音的灵识已经堆叠得都快凝滞起来了,她额间的细汗也不住地往外冒。可任是她的灵识再多,再如何使力,这第四座棺材就是连动也不动一下。 “景昭,你倒是争点气啊!”离音忍不住咬牙切齿。 这一声“景昭”,似是惊动了什么。 离音来时的路上,忽然有绿光缓缓凝起。 离音的灵识正好看见了这一幕。 微弱的、仿佛风中残烛的绿光缓缓自河道上的墓碑上升起,又飘忽着汇聚到了一处,点亮了整个昏暗的河道。 这点点微弱的绿光,仿佛有了意识一般,自发往尽头处飘来。 它们轻飘飘地穿透了离音的身体,带来了点残缺的、却又格外暖洋洋的生命气息。 这点生命气息并没有停留在离音体内,而是再次往前,入了被离音的灵识重重包裹起来的第四座棺材中。 棺材中的绿光更盛。 离音的意识里,那座沉如巨石般不可撼动的棺材,陡然轻了起来。 离音眼神一亮,抓住时机狠狠一使力,将整个棺材抬了起来。 她转过身,恍惚间似是看到了一道道虚幻的影子正漂浮在一座座墓碑前,静静地看着她。 这是她的先辈们。 离音心头忍不住发沉。 她恭恭敬敬地弯下了,行的乃是祭祀礼,“第五代渊南王渊南离音,替第三代渊南王渊南隐……多谢各位。” “后辈无能,还能得前辈庇护,是我等幸事。而今天下承平,本源修真界再无天道危局,愿诸君……安息!” 河道静悄悄的,早已没了那些虚幻的影子。仿佛从头到尾,都不过是离音的错觉似的。 离音长长叹了口气,将身后的棺材一卷,借着剩下的那点微弱的绿光,很快就退出了这荒芜之地。 —— 又一个星夜。 望渊楼第九层,离音站在硕大的、冒着绿光的生机阵之外,看着阵中心的那一座泛着淡淡绿光的棺材,想了半晌,还是将新得的冰魂玉加入其中。 冰魂玉一入其里,这泛着绿光的棺材就慢慢凝固起来,成了透亮的绿,看上去既像是琥珀,又像是翡翠,泛着晶莹剔透的光泽。 但这种光泽出现在一座棺材上,总觉还是怪怪的。 离音强迫自己忽略那种观上的微妙,在原地盘腿坐了下来。 待缓过口气后,她的眼神又落在掌心那道红尘三千镜的虚影上。 离音伸出手,一点金的灵力在指尖跳动着,轻轻点在手心的镜面虚影上。 虚影由虚化为实,成了真正的镜子,落入离音的掌心中,沉沉的,是一种完全真实的质。 离音短暂地愣了下,很快又回过神来。 她伸出手,指尖结了个玄妙的纹络,轻轻点在镜中心。 一圈圈波纹以她的指尖为中心向外开。仿佛这固态的镜面一时间成了水面似的。 波纹慢慢平息,镜中的场景已经大变了模样。 还是那条离音悉的银河。星光熠熠中,一艘灰黑的小船静静停靠在中间。有一白衣人正侧身软倒在小舟上,似是沉睡了许久。 离音清了清嗓子,“景昭?景昭?” 景昭的意识正困居在无边无际的雷海里。雷光在他身周不住跳跃着,不时就朝着他兜头劈来,将他的神识都劈得发麻发木。 他的气息已经格外微弱了。渐渐地都分不清自己到底是谁,身在何处,又有着何种等待和诉求…… 时间实在太久了,久到他都要撑不下去了。 正在这时候,他隐约听到有人在喊人,“景昭,景昭……” 声音格外飘忽,似乎是自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似的。 景昭涣散的神识不由得稍稍凝聚。 他其实并没有反应过来那人叫的是自己,只不过在这种千篇一律的、只有雷鸣声的世界里,忽然闯入的这点声音就像是甘霖一样,让他不由得想凝神听得更真切些。 多好听的声音。 似是久久等不来那叫景昭的人的回应,这声音的主人有点急了。 她换了一个称呼,“渊南隐!渊南隐!” 一声渊南隐,落在景昭耳里,比任何惊雷声都来得还要响。 他昏沉沉的识海里骤然起了一道电光。光闪过,将他的识海照得亮堂堂的。 借着乍亮的光,景昭一眼就看见了自己。 狈求生的自己。 他想起来了! 他是渊南隐,他也是景昭。 银河中心的小舟忽然动了动,软倒在地的白衣人猛地直起了身,可能是起得太急了,他整个人都忍不住晃了晃,让人疑心他是不是要一头栽倒到银河里去。 好半晌,他的意识终于稳稳立住了。 透过一方镜面,景昭时隔多年,再次看到了眉眼含笑的离音。 “好久不见。要叫醒你可真是太不容易了……” 景昭一时没反应过来,“所以你现在……是死的还是活的?还是不死不活的?” 倘若不是见景昭神间的迟疑之太过明显,离音说不得会翻个冲天白眼。 “我活着,活得好好的。多谢您挂心了!” 她将镜面一转,对准了生机阵中棺材的正面,又伸手打了个响指。 透过冰封的棺材,景昭看见了一个人。 镜花为冠,大紫作袍,似笑非笑的神情,乖戾张扬的眉眼…… 是不是有点眼? 这分明……是他自己吧? 景昭愣住了。 离音道:“我去得还算及时,你身的生机还未散尽。所以我将你的身带出来了,就放在望渊楼第九层里,以天衍生机阵镇着。” 她看向景昭,郑重道:“景昭,你能不能活过来,就看你自己的了!” 这一下的震动,于景昭而言不可谓不大。 他是有想过,倘若一切顺利的话,说不得自己还能重返人间。可当遥远的心愿真的有朝一近在咫尺了,他一时竟不知该如何是好。 景昭沉默了好半晌,终于开了口,“你……你为何……” 离音有些诧异,“这难道不是你的心愿?” 是当然是了,就是…… 离音摆了摆手,“无所谓是不是了。总之我都能起死回生了,见者有份吧。就当……” 她笑了起来,“就当是偿还你当年护住我阿娘的恩情了。” 离音明明只是随口一说,可在景昭听来,分明是一副想恩怨两清的样子。 这他就不乐意了。 渊南隐到底还是渊南隐,没摆当年那副乖戾的子,这会儿连不要脸起来也丝毫不觉得不自在,“怎么,你这意思是,这一个起死回生的机会就想把我打发了?以后咱们就没瓜葛了?” 离音隐隐觉得事情的走向好像有些不对劲。 怎么她救了人,这还成了她欠人家的了? 虽则她的确欠了人家不少吧,但他上赶着这么讨要,怎么觉这么怪呢? 景昭哼一声,“你这一身本事可有不少是我教的吧?你当年之所以能这么快修为有成,得有不少是我的功劳吧?” 他若要这么论,那离音可就当真了。 离音一较真起来,可是不太好糊的:“我以为你培养我是有目的的,现在我帮你达成了目的,咱们该……皆大喜?” 景昭一副不可思议的神情,“听听你说的这是人话吗?” 虽则他一开始的确是抱着这样的想法去接近的离音,可在这过程中他投入了多少心力和情,是一句皆大喜、恩怨两清就能说清楚的吗? 离音不是一向最知恩图报、最重情的吗?怎么到了他这里了就忽然这么理智了? 景昭心里更不得劲了。 可叫离音说来,他们两人也算是老人了,老话说亲兄弟还要明算账。她把这最大的恩情还了,也把救他的事放过了,这以后他们不就能轻松相处了? 怎么听景昭这意思还不乐意? 离音是真有些糊涂了。 但这会儿她并没有跟景昭争的意思。 “行吧行吧,你说的都对。总之当务之急,是你得先想法子从红尘三千镜里出来。一码归一码,我能将你的身自荒芜之地带回来,却没办法将你的意识从红尘三千镜里释放出来。你们的易得你们自己完成才行……”lz1915.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