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这时,一道巨大的浪突然涌起,以泰山顶之势向明远这边径直拍下。 一时间围观的人群同时大声呼喊,但是却比不上身后的声惊天动地。 明远心中只有两个字:“完蛋”。 他用最快速度发足狂奔,但是水来得要比他快很多,明远踉踉跄跄地迈出几步,就觉身后已有一道水墙,遮蔽了正午的光,将他整个人笼罩在影里—— 我会被卷入江中吗? 明远一时胆寒,他可没有那些“儿”那么好的水,要是现在被卷入钱江中……多半会挂。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有一只手突然伸过来,拽住明远的胳膊,将他往斜刺里拉着连奔十几步,将将错过那个浪头。 明远能听见浪头在他身后狠狠地拍下,而落在他身上的,只是少量的江水,既没将他完全淋,也没有让他变得太狈。 明远一抬头,刚要道谢,就发现是一位军中将校,穿着戎装,戴着巾帻,大约二十三四岁年纪,面带笑容,眼神干净。 “吾是钱塘县尉治下的校尉林乐生,此乃分内之事,小郎君不用谢!” 对方驾轻就地客气一句,而明远惊魂未定之下,连道谢的话都还未说出口。 他赶紧补上:“救命之恩,哪能不谢过?” 刚才若是没这人带着明远岔开水来的方向,明远许是会被水卷到江里去。 林乐生却一咧嘴,一指苏轼沈括所在的方向,对明远说:“那边是小郎君的朋友吧!刚才听见他们那里着急呼唤来着……” 明远还未来得及应下,这个快嘴的校尉已经又补充道:“我们蔡县尉也在那里!” 蔡……县尉…… 明远颇为无力地想。 怎么竟会在这种时候,见到自己最不想见的人? 他抬起头,向苏轼与沈括那边看过去,果然见一个穿着官袍的拔身影正立在苏轼他们的车驾旁边。 林乐生见了明远这副模样,忍不住关心地问:“小郎君是不是受了惊吓,要不要吾扶你一扶。” 明远心想:他就是被水拍死,也不能在蔡京面前出半点虚弱的模样来。 这样一想,明远陡然间神振作,冲林乐生大方地笑道:“不必了。我原本就认得蔡县尉,届时一定表明,且摆上一席酒犒劳各位校尉,届时请务必笑纳。” 林乐生一听说有酒席犒劳,自然开心,笑道:“那就谢谢啦!” 说着别过明远,自去江堤边巡视了。 而明远暗暗咬牙,一伸手,将外面那件油纸雨衣先解下,整整齐齐地叠了挽在臂弯里,又整理了一下衣冠,擦了一下头发上的水滴,自觉刚才的“事故”不至于影响自己的“风采”了,这才举步向苏轼与沈括那里走去。 苏轼早已吓白了脸,而沈括下巴颏上的胡子也在不住抖动,不知是不是担心明远被卷到钱塘江里之后少一名肯为自己刊印书籍并支付润笔费的“金主”。 唯独他们身旁站着的那位,自始至终表现得泰然自若,角挂着雍容的笑容,眼神和煦,望着明远。 “元长兄,好久不见!” 明远先发制人,咋咋呼呼地向蔡京打招呼。 他与蔡京之间的那段过节,除了种建中之外无人得知。即便是识两人的苏轼,也一直认为明远与蔡京依然是一对“惺惺相惜”的好友。 蔡京脸上的笑意越发盛,柔声应道:“原来是远之啊!” 他眼神正变得有些玩味,似乎在问:远之,你怎么一人在这里,理应护着你的那人呢? 转眼间,他的笑容似乎又带上了一些得意,似乎在问:远之,半年之后,你还不是乖乖地到这里来找我? 苏轼则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挥袖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水,叹道:“元长,今多亏有你,否则今我和存中要怎样向杭州百姓待!” 只要试想一下,明天《杭州报》的头条新闻是:《惊!杭州首富被钱江水卷走,钱塘尉紧急搜救尚无结果》……苏轼就嘴发白,自己把自己吓出一身冷汗来。 而蔡京却淡然地道:“这队小校水不错,又异常悉钱江的水。安排他们在这里,多半还是为了那些在钱江中逞英雄的‘儿’。毕竟每年都有人在观时被卷走的,这么做也不全是为了远之。” 明远可不会如此轻易就接受蔡京的表功,他心里在想:哼,救我的可不是你,是你手下那些默默无闻的巡查校尉。你自己现在将自己的功绩夸个没完没了,手下的校尉却未必能得什么好处。 于是他来到蔡京面前,将手一拱,大声说:“元长兄啊,今真是多亏了你手下的这些校尉……小弟打算整治酒席,并送些礼物,犒劳一下你下属的这些官军们!” 苏轼在旁击掌赞好,道:“这几钱塘江大,多亏有钱塘尉下辖的官军们,才避免了好些意外。远之这么做确实是正理……” 蔡京的笑容变淡,眼睛的形状似乎正变得狭长,仿佛在问:远之,难道京……就一点儿功绩也无吗? “……但是元长的指挥引导之功也不可没嘛!” 苏轼话锋一转,又转回蔡京身上。 “元长,我们这是多少时候没见了?今远之要犒赏你手下的军士,某却要做东,好好请你吃一顿酒才行……” 明远一听说要与蔡京一起饮宴,顿时整个人都不好了,哪里还记得刚才自己才说过狠话,绝对不在蔡京面前“示弱”的。 他索借着刚才所受的惊吓,向苏轼摇摇手道:“子瞻公,子瞻公……今,今不行,今小弟……” 他脸一白,身体一软便向着大车方向一靠。苏轼赶紧扶住,让他先好生坐在车驾里休息。 于是,今在钱塘县饮宴的计划便泡汤了,苏轼只好与蔡京口头约定,另外约时间再聚。 而明远即使是装虚弱装受惊,也依旧是个我见犹怜的小郎君。蔡京将他们一行人送走的时候,竟也有些魂不守舍的样子,眼神从没离开过明远。 待到车驾走远了,明远一骨碌从大车中坐起身,开始盘算起在杭州的这段时间里他应当怎样应付蔡京—— 这个家伙,眼里就只有权与利两件,再看不见别的。 怎样才能让他消停不再打自己主意,又能把他带沟里去呢? 这时候1127急急忙忙地上线,问:“宿主,亲的宿主,刚才事发突然,我竟然……” 明远问他的“金牌系统”:“你竟然怎样了?” “我竟然没来得及向您推销道具?!” 第183章 千万贯 明远想来想去, 也没能想出对付蔡京的办法。 但是想起去年蔡京在丰乐楼受了那么大的折辱,这人也是有些傲的,估计不会主动来拨他,而是会等他自己上门“认错”, 所以明远暂时应该没有什么迫在眉睫的危险。 明远一到杭州城, 便立即命一名长随去安排,整治了几桌酒席, 两腔羊, 几篓螃蟹,十几筐柑橘,并一些寻常用的米面油之类, 给钱塘尉的治所送去。 这些都是惠而不费的东西, 想必蔡京拉不下脸面,和自己的属下争抢。 钱塘观的事只能先这样对付过去——而明远对蔡京的态度始终是:辟易远避,躲得越远越好。 明远回到凤凰山脚下自家院落时, 已经是申时三刻了。 史尚正在明家待客的花厅里, 仰着脸望着墙上挂着的一枚“自鸣钟”出神,见到明远进来,才笑着起身相,说:“戴朋兴今来过了。” “他听说您前去观,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来,所以留下话说, 明如果您方便,请移步‘海事茶馆’一叙。” “听起来是重要的事。” 明远想了想,他确实嘱咐过戴朋兴, 如果得到了某些货物的切实消息, 一定要尽快通知自己。 这些“货物”包括来自黑衣大食的各种译本, 也有些来自中国南方的特别出产。 史尚顿时出笑容:“是,是一件在汴京行过的货品。” 在汴京行过的? 明远茫然了片刻,想起今遇见过的蔡京,顿时猜到了史尚打的“哑谜”,双眼一亮,笑道:“好,戴朋兴这消息送来的正是时候。” “史尚,明你陪我去‘海事茶馆’。” * 谁知第二天和第三天,明远都没能成行。 他因为观时被泼了一身的水,了些风寒,自觉有些昏沉与发热,只能让史尚送信给戴朋兴,向他说声抱歉。 到第三晚上,明远才发了一身透汗,自觉全都好了。待到第四清晨,他便起了个大早,决定履约,前往海事茶馆。 杭州城郊寺院林立,每清晨四更时分,寺院中便有钟声响起。僧人头陀们还会手持竹板或是木鱼,敲打着行于大街小巷,长声播报天气,晴则报“天气晴明”,则报“天晦”,下雨则直接报“雨”1。 明远住在凤凰山脚下,自他搬来之后,附近二里之外的寺院僧人便也会拐到这里,敲起木鱼报晓,抵达的时间正好是五更。 这对明远来说虽然没有多少实际用处,但至少增了一份仪式,且令他轻易睡不成懒觉。 这五更,明远已经穿戴整齐,等待史尚到来,两人并辔,一起前往海事茶馆。 史尚没忘了关心明远:“郎君,您的身体……” 明远此刻正裹着一件厚实的外袍,闻言“阿嚏”打了一个嚏,然后用手绢了鼻子,才瓦声瓦气地笑道:“没事,都好了,闷在家里才会生病。” 他原本还想借病多躲两,避免出门遇上蔡京。但总这么闷着,估计会把自己当真憋出病来,倒不如出来走动,到茶馆里办些大事来得好。 到茶馆时,时间还早,茶馆还未到开业的时候。 但是戴朋兴夫和明远专门雇来的厨子已经早已在忙碌了,后厨的烟囱中已升起袅袅的炊烟。 只听身后大车车轴“吱呀吱呀”响着,明远回身一看,见车上是盛放着数个巨大的木桶——原来是凤凰山上汲来的清泉水送到了。 这“海事茶馆”的重心虽然在“海事”而不在“茶馆”上,但是属于“茶馆”的本分却是样样都能做到。 沏茶与烹饪用的水都是来自凤凰山的清泉,大约是内含矿物质的缘故,沏出的茶格外香醇,实在不比虎跑的水差多少。 后厨那边也已经开始准备茶馆的各茶点。明远特地雇来的那名擅做主食的厨子,已经开始蒸馒头与炊饼。 而戴朋兴的浑家则在做一种叫做“丁香馄饨”的面食,在明远看来,已经很有后世“柴爿馄饨”或者是“小馄饨”的风貌,是一个个包着馅的薄皮馄饨,煮后捞出来,盛在羊骨熬的高汤里。 那小馄饨的薄皮宛若绉纱,在清澈的汤水中悠悠地摆动,宛若一朵清晨初放的花朵。 大约因为这个,这道点心才得名了“丁香馄饨”。 明远吃到了茶馆今供应的头一碗馄饨,吃得很开心,甚至连仅有的一点点鼻都好全了——他意外发现,自己用作信息目的而开的茶馆,似乎也能误打误撞成为美食圣地。 当他热乎乎地喝完了馄饨汤,海事茶馆中安放的那枚“自鸣钟”时针指向上午九点,并且开始报时。 报时的声音也不甚响,只是一柄铜槌敲击空心铜管的笨拙声音:“笃”、“笃”、“笃”…… 但很清晰——明远清清楚楚地听它响了九下。 戴朋兴出去,将茶馆的门板一扇一扇地放下来,再去将四面的窗户都打开。再去在茶馆中显眼的位置放上一叠今刚出的《杭州报》与前出版的《海事新闻》。 没过多久,就有海商们结伴进来,多半先叫上一壶茶,一份馒头或是馄饨之类的点心,先垫垫肚子。 随后他们要么去取一份《杭州报》或是《海事新闻》慢慢地看着,或者等待机会,要与茶馆掌柜戴朋兴攀谈。lz1915.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