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京,西苑。 勤政殿。 贾蔷一身月白单衫,坐于御阶前特设的椅子上。 御案前照例设一珠帘,尹后坐于其后。 皇城那边贾蔷去的很少,如今京城的政治中心,已经转移至西苑。 说西苑,贾蔷初时并不甚了然。 不过西苑里有两座海子,在后世可谓是如雷贯耳,世间不知其名者不多…… 所以,贾蔷如今偏此地。 “近来朝廷各部堂里,妖风四起……” 贾蔷眉头微皱,目光在吕嘉并一众朱紫大员面上掠过。 吕嘉面发苦,躬身道:“王爷明鉴,实在是……臣一言难尽啊。不过王爷放心,他们绝非是对王爷有甚么意见……” 有些话,他都没法明说。 毕竟,君子不言利…… 贾蔷打量了下这个卖相忠厚敦实,心却如诡狐的军机处唯一宰辅之臣,呵了声,道:“有甚么一言难尽的?不就是眼看着武勋一家家吃的嘴油,没想到当初看似冢中枯骨的废物窝囊废们还有咸鱼翻身的一天,连文官们耗费心思推行的新政,都成了武勋将门们发财的契机,心里极为不,无法接受么? 不患寡而患不均,更何况这都不是寡和均的事了。 文官素来清贵,这二年来新法却要摊丁入亩,士绅一体纳粮当差,要往外割。 一边是大口吃,一边却往外割。也怪不得四处都在抱怨,做官难,考成法的官员一个个忙如狗。若能像从前那样发财也罢,如今连发财也难,这官还有甚么奔头?” 似是听出了贾蔷的怒意,吕嘉一咬牙道:“王爷放心,回头臣就去整治!既然没奔头,那就别当了!三条腿的蛤蟆好找……” “吕大人。” 吕嘉话未说完,珠帘后传出一道清冷的声音来。 吕嘉一滞,看向珠帘后,余光却第一时间瞄向贾蔷,见他没甚反应,面都未变,心中有数忙应道:“臣在。” 尹后于珠帘后轻声道:“置气的话就不必说了,人心不能散,人心散了,朝廷就会越来越糟。” 吕嘉心里发苦,这个道理他岂能不明白,可是…… 无解啊。 可若是连这个难题都解决不了,那他这个位置估计也坐不了几天了…… 看着吕嘉额头上豆大的汗都渗出来了,贾蔷好笑道:“放心,不怪怪罪于你。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一边是热火朝天吃香喝辣,一边是冷冷清清干不完的差事,俸禄没几两,任谁也觉得心凉。今,本王和太后就是来给你们送法子来了。” 吕嘉闻言眼睛一亮,躬身道:“臣着实汗颜,王爷和太后娘娘将朝政托付,如今臣却未尽人意……” 贾蔷摆摆手道:“这些客套话往后少说,踏实办事为先。官员们没干劲儿,本原因就是油水少。人之常情,官员也要养家糊口,即便他们愿意为了中抱负吃苦,也不能让家人跟着吃糠咽菜。 所以,本王与太后娘娘商议之后,决定为朝廷官员,发放养廉田。” “养廉田?” 殿上诸官员纷纷纳罕起来,还未听说过有这劳什子东西。 贾蔷淡淡笑道:“你们不是眼红武勋那边能在海外跑马圈地么?那好办,本王于海外圈地一亿亩,拿出来作为天下官员的养廉田。” 百官闻言,当场都懵了! 一亿亩是甚么概念? 一平方公里,是一千五百亩。 一万平方公里,是一千五百万亩。 一亿亩,相当于六万多平方公里。 而爪哇,总共是十三万平方公里,也就相当于以半个爪哇,收买天下官员。 爪哇在贾蔷前世是能养活亿万人口的地方,如今以半个爪哇,养大燕数万官员…… 当然,贾蔷不会将这些人的地都放在爪哇…… “暹罗、安南、真腊、吕宋,当然,还有爪哇,都是极肥沃可一年三的上好水田。这样算下来,至少顶江南一亿五千亩良田,甚至更多。怎么样,这份养廉田,够不够肥美?” 听闻贾蔷之言,朝官员都倒一口凉气,一个个眼睛都红了。 一亿亩?!! 这…… 吕嘉声音都打颤了,道:“王爷,这……这么多良田,都是分给官员的?” 贾蔷笑了笑,道:“良田的产权,是天家内库的。但只要你们在官位上,这份养廉田就属于你们的。譬如你吕元辅,就有三万亩的养廉田,只要派人去耕种,收获的粮食德林号可以就地收购,都不用你家去心怎么卖。 三万亩,一年三,除去各项开支嚼用,一年十万雪花银的保底进项总会有的。 这银子来的光明正大,是天家发放给你们的,皇帝也不差饿兵,所以清清白白。” 单靠德林号运人去种地,运二十年都未必能将这一亿亩全部耕种出来。 唯有利用这个时代最强大最中坚的阶级力量,以利之,为其所用。 觉到无数道炙热嫉羡的目光看来,吕嘉闻言,老脸泛红,道:“太多了太多了,臣寻常嚼用不多,一年也用不了多少银子……” 贾蔷摆手道:“你的行本王自然信得过,若非如此,韩半山也不会简拔你入阁。但是,你如今为新政元辅,要为百官做好表率,该是你的,天经地义,你就该拿。 虽然养廉银子是公田,但只要一路勤勉做官做到致仕,没有犯下原则的错误,譬如贪污受贿,卖官鬻爵,欺百姓,践踏王法,那么等致仕之时,这份养廉田就归其所有,可传诸子孙。 但丑话说在前头,既然是养廉银子,就要养在实处。 不要这边吃着本王发下的养廉田,赚的盆钵,那边又对民脂民膏上下其手,暗中兼并土地,搜刮百姓。 一旦有这样的事发生,就不止是收回养廉田那么简单了,本王还要他的脑袋!” 吕嘉沉声道:“王爷放心,王爷舍出如此大的恩典,若仍有人不知足,朝廷第一个不会放过他们!还要请教王爷,这田该怎么分,怎样个章程?” 贾蔷笑了笑,道:“军机阁臣们以三万亩计,六部尚书、各省督抚以一万亩计,余者递减。养廉田是公田,归内库所有,所以并无地税。诸卿只需派人过去耕种,收获都是净得的。等到年致仕后,公田转私田后,也不过收二成租。 另外,你们让人种上几年,觉得那里果真好,也可花银子在那边买地。 至于如何分,你和诸大臣们商议出个章程来,待太后娘娘和我审议通过后,天家会派特使,将每一分养廉田契书送至你们各家府上,以彰诸卿谋国之功!” “万岁!万岁!万万岁!” 贾蔷摆摆手,站起身来,立于御阶上俯视百官,沉声道:“本王知道,一直以来都有声音诟病开海之策,并以暴政必亡,本王不得好死来诅咒。还有一些人,认为天下风气被本王败坏殆尽,朝廷上下一心逐利…… 本王再说一遍,我们在做的事,绝不只是为了给我们自己谋取利益。 千古以来王朝三百年轮回之厄到底能不能打破,如今就掌握在朝文武君臣手中! 若不打破此轮回之厄,即便朝廷再怎么折腾变法,即便恢复汉唐之强盛,两宋之豪富,又能如何? 人口愈繁,土地兼并之祸愈盛,宋之悲惨不必提,盛唐不也难逃国都六陷、天子九逃的败落命运? 终不过一场空!! 当然,或许我们这条路,也未必能保江山万万年。 但是本王相信,必能破三百年轮回之厄! 哪怕能多一二百年,也是功德无量!” …… 万岁山,广寒殿。 黄昏时西边恍若火烧一般,晚风轻轻拂过,不远处的海子上,起层层涟漪。 江山如画。 尹后看着身旁只着一身轻薄斓衫的贾蔷,眸若星辰,俊秀绝伦,凤眸中目光起了些许波澜,柔声道:“你平里虽不管朝政,都与本和吕嘉等处置。但一出手,就能掌控住大势。你才这点年纪,就有如此能为,果真天生富贵,贵不可言。” 贾蔷侧脸看了她一眼,笑道:“清诺若想说好听的,一会儿歇息时可以多说些。这会儿说些正事。” 尹后没好气嗔他一眼,而后目光却也冷静下来,道:“这一亿亩田果真分下去,怕是至少要有数百万人出海替他们耕种。这样大的动静……会不会出子?再者,德林号纵然再有钱,也担负不起这么多人迁徙万里罢?” 贾蔷奇道:“这叫甚么话?谁说要替他们担负出海的路资了?我干脆去他们家,连生孩子的活都给他们干完得了!”说罢,见尹后啐来,他哈哈笑道:“其实,我是想让他们来养开海之路!主要还是想让大燕动起来,活水才能养大鱼。” 这就触及到尹后的盲点了,不过她生聪颖之极,又能落下身段来请教,贾蔷自然也愿意教。 寻了一处凉地,于白玉石椅落座后,道:“这里面涉及一系列的问题,譬如前些时,漕运总督上的那道折子……” 尹后记忆绝,登时想起半月前漕运总督上的折子,道:“是说百万漕帮弟子,衣食艰难,恐漕运不稳,沿途生之事?” 贾蔷笑道:“正是。这几年天下大旱,不止我德林号不断的收灾民,运往小琉球谋生,漕帮也在用尽全力恢复实力。漕帮帮主丁皓是个老江湖,只可惜这几年怕是老糊涂了,连有多大锅下多少米的道理都不懂,一味的招兵买马扩张实力。 结果现在撑不住了,那么多青壮要吃饭,要养家糊口,可如今漕运又不比从前,德林号虽不再对外接收运单,可自家的商货仍由德林漕船运送。如此一来,漕帮的生意愈发萧条,哪里养得起那么多张嘴? 漕帮几十万人,的确非同小可。” 尹后道:“你想让这些人也去出海?” 贾蔷道:“不止。将来会有越来越多的人出海,可海运运力,即便是德林号,也不可能全部供应起来。而且我素来认为,一家独大绝非好事。所以,除了继续壮大德林造船厂外,我还会另外扶持起几家造船工坊来大量造海船,卖给漕帮,让漕帮干他们的老本行。只不过要从那条小小的运河,转至大海。 如此一来,不仅会解决大量百姓出海难的问题,顺带着还解决了漕帮之难,大燕的运力也会大大提升。最重要的是,还会产生一大批能造出海船的工匠,可以提升锻炼大燕造船的能力。 先造客船,再造战舰!” 尹后闻言思量好一阵后,皱眉道:“想法虽好,可是这些过程无一不需要大量的金银。漕帮连饭都快吃不起了,哪有这样的财力买船?还有其他方方面面,都需要银子……国库现在虽还有些银子,可能够赈济灾情就不错了。纵然你手里有皇家钱庄,有些银子打底,可想来也远远不够。” 光畅想的话,天下聪明才智之士不计其数,能想出天花来。 可没银子打底,一切都是空。 贾蔷笑了笑,道:“你说的对,远远不够。所以就要想法子,多些金银来。钱庄只有有了足够多的金银为底,才有底气发行更多的银票,来办大事。” “可银子从哪来呢?” 贾蔷闻言呵呵一笑,仰头眺望着如墨的夜空上,那一轮洁白的银月。 真美,恍若一副水墨图一般。 他却说起了似是不相干的话来:“清诺,我们这个民族,经历了太多磨难,也遭遇了太多的凌辱,太艰难,也太不易了。我若仍只是一个手无缚之力的无用之人,那也只能对月叹息,心中愤愤骂几声怜几分,也就过去了。 可如今,荆棘坎坷走了这么多,让我手里持起天下权柄,我又岂能不做些甚么?” 尹后凤眸中目光震撼的看着贾蔷,她无法理解贾蔷此刻的情,却又清晰的能觉到,贾蔷发自肺腑的滔天仇恨! 他到底经历了甚么? 贾蔷握起尹后如夜般清凉的柔荑,微笑道:“既然那么缺银子,那就去从前的仇人那里讨债,一家一家的讨,总有悉数讨回来的时候!” 看着他眼眸中漆黑的眸瞳,点墨一般,倒映着银霜月,尹后心中隐隐有些悸动。 “原以为,已经了解你了几分。如今看来,本对你的了解,还不足万一。” 尹后是极聪明的女人,她看出贾蔷并不想深谈,所以并未刨问底的追问,这个民族到底怎么了……眼下其实并不大用“民族”这样的词,有种莫名其妙的矫情。 但这个词每每自贾蔷口中说出,却又仿佛一点都不违和。 贾蔷收敛了思绪,看着尹后笑了笑,道:“既然了解的还不够深,那就往深里多了解了解嘛。” 尹后似笑非笑的横了他一眼,随后问道:“王爷,你掌控皇城这么久了,有没有发现甚么不对的地方?” 贾蔷闻言一怔,道:“甚么不对的地方?” 尹后微微蹙起眉头来,道:“原来本也未留意,不过近来闲暇时候多了,就仔细回想了过往的许多事。其他的倒也罢了,总有些迹象可循。唯宁王李皙那边,似有些不对……” ……lz1915.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