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蔷果然没有辜负齐太忠的评价,锐气人。 不过齐太忠一辈子什么样的人没见过,听闻“银狐”二字,也并不见恼,倒是听到那句“身不由己的刀”时,神情还是怔了怔,随后看向贾蔷的目光,多了一分认真。 这个年纪,能有这般认识,确是不俗。 齐太忠看着贾蔷呵呵笑道:“说起来,当年你家还在金陵时,我就拜访过荣宁二公。那时贾家声威极壮,四王八公中,北王、南王与荣国相莫逆,其他六公中至少三家隐隐以二公马首是瞻。贾家一门出两位国公,世间少有。只可惜,舞榭歌台,风总被雨打风吹去,英雄难觅。唯有老夫这等废人,还在苟延残中,如今却也碍人眼喽。” 贾蔷闻言,只呵呵笑道:“原来你老还是故……至于当年声势今不在,也是正常。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原是天道循环,谁家又能逃得过?” 齐太忠缓缓颔首,又沉默了稍许后,方笑道:“小友倒比我还看得透彻些。” 贾蔷呵的一笑,洒然道:“那是因为一来我还年轻,站着说话不疼。二来,我手上又没几两银子,家里的家业也落不到我手上,虽是天道循环报应不,但这报应,应该还报不到我头上。所以风凉话说的容易,你老别当真。” 一旁齐筠愕然,齐太忠则放声大笑起来。 他已经记不清有多少年,有人在他跟前这样说顽笑话了。 二十年未出扬州府,而在这百里之地,便是知府老爷也不敢同他这样说话,因为没有这个资格。 盐院御史倒是有这个资格,可历任巡盐御史对他都是又恨又畏又想刮层油水,所以也不会这样说话。 齐太忠因而觉得有趣,放声一笑。 笑罢,老人目光在贾蔷面上和最看重的孙子面上转了转,心中轻轻一叹。 尽管就守成而言,他以为齐筠的子远比贾蔷要稳重靠谱。 不是说贾蔷不稳重,但这少年进攻太强。 齐太忠觉,只用一双眼就能看出这少年骨子里的傲气。 太桀骜不驯了,仿佛世间规矩于他而言,都如脚下之泥般。 若在太平时节,这等子难为世道所容。 齐筠的子,中庸平正,睿智温和,才是真正成大事之人。 有些遗憾的是,当下虽总体太平,然朝中局势纷,动不安,似已临近大变之时。 在局中,齐筠这样的子,却不知到底能不能守住齐家这份家业。 若是,贾家这少年姓齐,是齐家子孙,那就好了。 虽依旧不会让他接手家业,却能分出一部分来,让他去拼去闯。 当年,他齐太忠不就是白手起家,靠着心机、智慧和手段,于荆棘中劈斩出一条路来,才有了今之齐家。 只可惜,岁月不饶人,风总被雨打风吹去…… “筠儿,与良臣小友还算投缘?” 齐太忠看向身边这个最看重的长孙问道。 齐筠忙躬身回道:“老祖宗,孙儿和良臣虽文武殊途,但确有不少话可谈,十分投缘。” 见齐太忠看了过来,贾蔷呵呵一笑道:“没见德昂兄前,我也很难想象,一个盐商巨富家的长孙,会如此温文尔雅,不是外表肤浅的知礼,而是源自骨子里的君子之风,实在难得。” 齐太忠呵呵一笑,道:“那小友说说看,筠儿如此子,对齐家来说,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 齐筠面微变,贾蔷却摆手笑道:“我自家事都还没明白,如何敢言齐家事?” 齐太忠笑了笑,道:“不过闲谈罢,何必拘束?” 贾蔷闻言,想了想道:“在我看来,德昂兄绝非只一味埋头读书的迂君子,他的决断力,他的眼力,想来是得到过老爷子你的教诲,都属于上上等,我不及也。二十年后,德昂兄必能成为执掌齐家的不二人选。不过,就眼下的时局……只德昂兄一人,怕力有不逮,还需要你老这样的智者来掌舵。” 齐太忠呵呵一笑,道:“二十年……” 见这老人似乎又陷入了沉思,贾蔷便看向齐筠,问道:“聚凤岛建工坊之事,商议妥当了没有?” 齐筠先看了眼没有反应的齐太忠,对贾蔷小声道:“家里议了几回,都以为……两个月建起那么多房,还是年节里,怕有些难。况且,你还让齐家先垫付银子,世上哪有这样的道理……” 最后一句,显然难有好语气。 聚凤岛几百亩地,又不是建园子观景儿,而是实打实的要建成房子,还要铺路,还要搭桥建码头。 如果时间充裕,这对齐家来说当然不算一件难事。 可是要想在两个月里建成这样,就有些吃力了。 且马上就要快过年了…… 华夏子孙,极少在过年的这一个月里劳作。 若这些凭借齐家的底蕴都能克服,可贾蔷要齐家垫资搞这些,就欺人太甚了些…… 齐筠自忖齐家也不是冤大头,哪有这样便宜的事? 空手套白都套到齐家头上了,扬州府还没发生过这样过分的事。 谁知贾蔷闻言竟皱起眉头斥道:“活该你齐家要败,一点远见也没有。等你家老太爷百年之后,你们齐家也就这样了。” 齐筠闻言黑下脸,反驳道:“你不说你太黑心!一不拔,就想白使唤人做事。” 贾蔷无语道:“谁一不拔了?该多少工钱,一文都少不了你家的。等冰室做大后,从分红里扣就是了。你家负责经营冰室,银子都握在你家,还担心我不认账?冰室多大的营生,带你们入行分一杯羹,居然还这样小气,我看你们齐家才是一不拔!” 齐筠生生气笑道:“冰室就算能赚银子,一年又能赚多少?那聚凤岛光地面就几百亩,再加上修桥、架码头,还要修防洪堤,得多少银子搭进去?我要占股你还不干,若只凭冰室这些银子还,十年能还完就不错了!” 贾蔷无奈叹道:“要不说没有你家老爷子指点,你们就目光短浅没有远见呢?十年还完怎么了?你们齐家只剩不到十年光景了?我可以付息钱啊。你们难道就不算算,这笔买卖十年能赚多少?不要一心只想着卖私盐那种见不得光的暴利营生,那是在喝盐血,注定没有好结果。我教你们这条路,才是正经路子。既能赚到大钱,还安稳。” 齐筠气的无言以对,这时,齐太忠则回过神来,看着贾蔷道:“呵呵,聚凤岛那点营生,只是小东西,不值一提。良臣小友,你说我齐家卖私盐喝百姓的盐血,那你可知道,私盐的价格,要远远低于官盐。若无人卖私盐,有多少百姓都吃不起盐?人活着,是不能没有盐的。再者,我齐家从盐业上得到的银子,自三十年前,就一年比一年少,景初年间太上皇六次南巡,每一次齐家都要大把的银子捐出去。除了太上皇,自京里到金陵再到扬州府,没拿我齐家银子的公人,少之又少。你说说看,到底是谁在喝盐血?” 贾蔷摆手道:“这种话你老就不必多提,没意思。” 齐太忠闻言,微微扬了扬白眉,也不恼,微笑道:“怎地,你不信?” 贾蔷笑道:“我自然信齐家从盐业上捞的银子在减少,甚至赔钱都有可能。但齐家在盐业上捞到的好处,又岂是区区银子能衡量的?” 齐太忠闻言,始终平静如深湖的眼眸终于泛起了波澜,盯着贾蔷看,问道:“此言何意?” 贾蔷呵呵笑道:“齐家在扬州府,就是地道的无冕之王,这扬州府与其说是朝廷的扬州府,不如说是齐家的扬州府。齐家这几十年来送出去的金山银海,让大燕朝廷自上而下都默认了这种状态,只要齐家不更进一步,踏出扬州府。这也是你老几十年没离开扬州府的原因吧?靠着盐业,齐家能做到这一步,还好意思说干盐业赔钱?自古而今那些大商贾,包括吕不韦在内,都没你老高明。只可惜……” “可惜什么?” 齐太忠微微眯起眼,淡淡问道。 贾蔷道:“只可惜,齐家送出去的银子,归到底还是喝盐血而来的。齐家不过假天下百姓之慷慨,以固齐家之富贵。这种做法在景初年间还不错,上上下下都意。但如今是隆安朝,天子民,重用半山公。齐家若不转变路数,继续行这一套,我敢断言,十年内,齐家必败!” 与面大变的齐筠不同,齐太忠面愈发淡然,道:“我齐家即便不做盐业,难道就活不下去了?” 贾蔷摇了摇头,轻叹一声道:“你老是明白人,又何必故意说这些话?只看看韩半山对你们的态度……即使他不追究,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等下一波臣子上位,他手下的人就不追究了?不追究他们吃谁去?齐家还有没有银山继续上供了?人家有没有耐心等你们一点点上供?直接抄了齐家难道不香甜…… 所以,这一步,你们齐家不愿退,不会退,也是不能退。说难听点,齐家如今就是一头金子做的猪,被养的极肥,肥美可口!退一步,就是万劫不复。而且,哪怕凭借你老的高超手段,能躲得过这一次,可下一次呢?下下一次呢?你们总有一天躲不过。 齐家和太上皇能有默契,凭借你们历次孝敬,准你们占着扬州府。可我实在无法想象,当今天子,后继之君,还会准许你们如此。齐老太爷,你说呢?” 齐太忠白眉下,老眼内光骇人,只听他沉声道:“筠儿!” 面苍白的齐筠忙应一声道:“是,老祖宗。” 齐太忠道:“去告诉你爹,就按良臣小友所说,两个月……不,一个月内,聚凤岛要按良臣小友给的图纸建好,建妥当了!车马不够,就拿他们乘坐的马车去抵,人手不够,他们就亲自去挖泥烧砖。总之,一个月后,聚凤岛务必要让良臣小友意。做不到,就让他和你二叔三叔提前荣养罢。” 齐筠唬了一跳,忙道:“祖父大人务恼,父亲他们必然能做到。” 说罢,急急去通知他老子齐万年。 等连齐筠也离开了,齐太忠看着贾蔷,目光奕奕的看着贾蔷,一字一句道:“小友,你说说看,我齐家到底还有没有活路?若是有,又在哪里?” 不是他老糊涂了,居然问道于少年。 只是贾蔷所能看透之事,他何尝不是一样能看透? 只是看透归看透,出路却难寻。 虽然只抱有万一之希望,却也不妨试一试。 至于兴建聚凤岛那点银子…… 对齐家来说,银子真的不算什么大事。 …… ps:求订阅啊求订阅!lZ1915.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