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舜音总觉得方才那出古怪, 但眼下不是说这些的时候,远处众人似已陆续往前汇集,大概会宴就快开了。 她赶紧又理一遍衣裙, 看一眼穆长洲,意思是该走了。 穆长洲看见她眼神, 先打量她右耳, 似乎没刚才那么红了, 应是他的手劲已过去,才往前走。 舜音跟在他左侧,只当方才什么都没发生过。 往里越走越开阔,这后园之大, 简直不下于一座皇室苑的别园。 会宴场临亭而设,亭中是主位,往外依次分左右列席,左右各自错开摆案,足足摆了五六排也不止。 亭后就是一汪湖泊, 眼下初夏时节, 夜凉风轻,四下灯火映照, 湖上波光碎如洒金。 “军司!”胡孛儿不知从何处冒了出来, 着嗓,又急又快地道,“刚才那小子可有冒犯?早说了何必将那位子给他……” 舜音看过去,张君奉立在右后侧,没什么表情, 只胡孛儿动,已凑至穆长洲肩旁, 瞪着双圆眼。也许是看四处人多,他刚才的话没往下多说。 穆长洲转头看舜音,指一下亭下左侧最前的位置,朝前方先走了。 胡孛儿和张君奉立即跟了过去。 舜音明白他是要自己先入席,大概是要代二人几句,尚未过去,余光瞥见陆迢领着陆正念从旁走来,站了下来。 陆迢今也是绯袍齐整,得体庄重,近前便低声道:“夫人可还好?方才似见到令狐都督与军司不快。” 舜音看着他口型,诧异:“陆刺史看到了?” 陆迢道:“这里太远,实在听不见,只看到他站在军司跟前那架势不对。夫人有所不知,河西之地谁都知道他与军司不合,这一幕早也见多了。” 舜音心想那岂不是连穆长洲紧揽着她的模样也被看到了,不自在地晃了下眼,悄悄看陆迢,见他脸上本没有揶揄之,也许是没看到后面,才收了心:“陆刺史可知道他为何这般?” 陆迢摇头:“只知令狐氏也算河西豪族,本应与出身穆氏的军司亲近许多才是,毕竟武威郡公的穆氏一族就是凉州士族,会成这样实在古怪。只不过令狐氏如今没落了,大概也只剩令狐都督一人了。”他说着指一下远处,“说来张佐史的张氏也是,乃河西豪族,虽还算兴盛,却也大不如前了。” 舜音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穆长洲去了亭台附近的树影中,身侧站着胡孛儿和张君奉,似乎话已快说完,胡孛儿脸上没那般动了。 她特地看了眼张君奉,今才知他是本地豪族出身,难怪与穆长洲走得近。 “虽说如此,军司倒是从来都不在意。”陆迢抚须,“久而久之,谁都知道令狐都督与他不合了。” 舜音想起上次在甘州时,令狐拓就明显对穆长洲不敬,众人都看见了,却无人多言,也许真是习惯了。穆长洲也确实一直都没什么表示,倒像是在刻意助长他的气焰。 “请军司先入座!”一名侍从忽在前方高声唱请。 穆长洲已朝这里看来。 舜音回神,知道不能再闲谈了,向陆迢行礼道谢,往他那里走。 穆长洲在前面等她,看了眼她身后的陆迢,没说什么,待她走近,才往席间走去。 舜音记得刘氏说过会宴要让他坐于首席,自然是先请他入座,缓步跟上。 余下众人都立在场中,大约都在看着他们。 到了案前,她如常走去左侧,刚要坐下,一下想起今场合,还是该将左侧让给他。 还没动步,穆长洲已衣摆一掀,在她右侧坐下,手在身侧点了点。 舜音悄悄看一圈四周,在他左侧坐了下来。 “请诸位入席!”侍从又高唱。 顿时场中人影走动,众人各自落座。 舜音扫视四下坐席,忽而看向对面。 对面右侧为首的是个不认识的都督,看来年纪未至而立,细眉细眼,眼含光。令狐拓坐在他旁边位置,三十几岁的年纪又身服软甲,比旁人看着要显眼许多。 刚入座,场中不时有谈声,毕竟这也是个难得可以走动拉拢关系的场合。这二人都没携带家眷,身边都只是随行将领,偶尔也与前后旁人谈几句。看来很正常,似乎令狐拓也只有对着穆长洲时才面不善。 她扫了两眼,收回了目光。 “右首第一个是肃州都督刘乾泰,总管夫人的侄子。”穆长洲的声音忽然入了右耳。 她不转头,他声沉而快,薄几乎没怎么动过,不轻声问:“侄子?”眼神看向他。 穆长洲离近,转头看她,动了动。 他是说:总管夫人并无子女。舜音心想难怪,先前数次进入总管府,总觉得哪里被忽略了,想来正是因为从没见过总管子女。 是了,当初去提亲,凉州总管上奏圣人时,也说的是自己无适龄婚配儿女。 穆长洲听了听周遭动静,趁周围杂语不断,偏头靠近,又低语几句。 舜音听完,才完全明白。 刘氏没有子女,只总管一名妾室生了一女,嫁与了刘氏这位侄子刘乾泰,算作亲上加亲。只是刘乾泰与子似乎情不睦,这种场合从来不携出席。 她又扫视其他坐席,低低问:“还有几州没来?” “鄯州都督于式雄没来,”穆长洲低声说,“河州与廓州的都督也没来。” 舜音心想于式雄肯定还是因之前被他夺了五千锐心有不,河州和廓州……她在心里想了想那两州的位置,这二州相连,都离秦州很近,没来人,封无疾又迟迟没回信,难道有什么不对? “总管到!”侍从忽又一声高呼。 场中瞬间安静,刚才的言谈笑语顷刻全无。 穆长洲起了身,舜音瞥见,收敛心神,跟着站起身。 场中众人顿时无不起身候立。 亭中很快走入人影,紧跟着就有一道声音朗笑道:“好了好了,会宴之时,不必拘礼了。” 舜音迅速往上方看了一眼,今才得见凉州总管本人,看来年近五旬,面容犷、身形威壮,是武人模样,却一脸笑容,并不算威严。他身上并未着代表身份的紫襕袍,却穿了身胡衣,紫底绣金,华贵非常。 刘氏跟在他身旁,一样胡衣华贵,彩纹炫目。 下方众人依言落座,齐刷刷一片,场面简直可比长安百官会宴。 舜音瞥见穆长洲坐下,才跟着坐下,忽而想到在座的女子几乎个个都身着胡衣,连许多男子也是,且全是男左女右。只她从头到脚,连带位置都格格不入,不往身侧看一眼。 穆长洲身姿闲雅,仿若理所应当。 难怪刘氏那要她取胡名,原来并非随口说说,现在看连总管都如此装束,想来凉州很推崇胡风。 舜音不去看同是长安而来的陆迢父女,好一会儿才找到他们的位置——对面好几排后,且已靠近末尾,才见陆迢坐在那里的身影。 舜音抿住,虽然料到他位置不可能靠前,但再怎么有名无实也还是刺史,竟被安排坐在了那样一个不起眼的位置。 陆迢朝她这里看来,似是注意到了她眼神,只点头笑了笑,仿佛毫不在意。 舜音也只能冲他微微颔首致意,目光转去他身边的陆正念身上,见她又看着自己这里,看了眼身侧的穆长洲,瞥见他右后方坐着的胡孛儿和张君奉都朝自己看了过来,才收回目光坐正。 “怎么?”穆长洲忽而低低问。 舜音轻轻摇头,没答,总不能说觉得陆正念一直在看他。 上方总管开口说了声:“开宴。” 顿时传入一阵乐声,一群乐女跪坐在亭台四周,立即演奏助兴。 胡笳一响,应和琵琶铮铮,演奏的也是胡乐,曲声一扬,西域风气已在眼前。 气氛登时活络起来,下方众人先后举杯,朝上方亭台敬贺,葡萄美酒香气飘散。 舜音有一瞬甚至觉得,正身处哪个异族盛会之间。 总管在亭台中笑了两声,似颇为愉悦,举了酒盏,却先朝向穆长洲:“军司连辛劳,当饮此杯。” 穆长洲举盏回敬,仰脖饮尽。 四下又是一阵笑语,有不少人跟随着,也向穆长洲举杯遥敬。 穆长洲一一回敬,端雅自如。 只除了对面,令狐拓本不会朝这里举杯,只冷脸看了几眼。 舜音忽觉上方好似有人在看自己,悄悄瞥去一眼,就见刘氏坐在总管身旁,与他低语了几句,边说还边看她和穆长洲。 她看了眼自己的位置,猜测刘氏是在说他们情好,毕竟穆长洲都不介意尊她在左。 总管听着刘氏耳语,也朝她这里看了一眼,点头而笑。 舜音垂首见礼,一边又悄悄打量他一眼。 凉州总管,全称为凉州镇军大总管。她来之前在长安困了太久,并不知西北详情,应下婚事时只以为对方是父亲在世时的那位老总管,还是封无疾当时四处走动,打听来了一些凉州情况,她才知道总管已经换了人。 不过当初那位老总管年事已高,想必早也不在人世了,也许凉州总管也换过几番了。 封无疾也所知有限,连如今这位总管的大名都未能知晓,她自然对眼前之人也毫无了解。 酒过三巡,曲声又换,今席间无人议事,只有一派祥和。 舜音偶尔扫视场中,想观察一下有无什么可用消息,最好是有河州、廓州的消息,忽觉不少人都看着自己,尤其是女眷,心中过了一下,大概是先前刘氏和总管对自己关注了一下,也引来了她们注意。 穆长洲也已留意到,放下酒盏,刚看了眼舜音,忽而听见什么,往后一瞥,不动声地收回目光。 舜音正坐着,身侧忽而伸来只手,她目光一偏,是穆长洲。 他两修长手指搭在她身侧裙摆处,不轻不重地点了一下。 舜音不去看他脸,只看见他目光一动,忽朝她左后侧递去一眼。 她突然会意,转头往左后方看去。 后面大概是哪位副都督的夫人,正与自己丈夫说笑,眼却瞟着她,陡然撞见她眼神,似是没想到,一下闭了嘴。 舜音心中有数,多半是在议论自己,被穆长洲听见了,才会提醒自己。 忽然想起之前在偏厅等候时,陆正念叫她,她没能及时回应,当时打量她的人里就有这女眷,拧着眉想,难道是在说自己的耳力? 穆长洲又瞥一眼左后方,脸上风平浪静,只嘴角动了动,如同冷笑。 刚才那女眷在说:“总管夫人如何就挑了这位,毫无家底还只知文舞墨,先前人家叫她许久也不搭理,真不知是耳朵不好还是故作姿态……” 现在舜音转头看去,料想足以证明耳朵够好了。 接连奏曲,酒意渐酣。 刘氏在亭中笑道:“光饮酒还是无趣,总管不如请诸位都督以武助兴,也好查查他们有无疏怠。” 也不知是不是喝多了,下方有几人似已跃跃试。 舜音看去,猜测每年大概都有这一番安排。lz1915.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