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州城中一切如旧。 军司府一清早就已大开府门,胜雨正在门前等候。 早有一名弓卫快马来报夫人今将返的消息,但直到正午时分,才见到兵马护送的马车一路驶来。 车在门前停下,舜音掀帘而出。 这一路走官道,足足三才到。她也不知穆长洲那张网收得如何了,若是顺利,说不定按他去时那般走小道捷径,都能与她差不多同时赶回。 胜雨快步上前,立于右侧,看了看她脸,一板一眼道:“夫人辛苦,昨总管府传令说今晚要设宴为军司和夫人洗尘,不想夫人晚了一才回,军司也还未归,可要向总管府请示推辞?” 舜音想了想,一定是有快马兵卒赶回汇报甘州之事的进展,才让总管府认为他们昨就能回,那看来穆长洲那里应当还算顺利。 毕竟是总管府的好意,哪能随便推却,她边进府门边道:“还是我亲自入总管府禀明,免得落于不敬。” 胜雨称是,看她衣裳都已沾了尘灰,忙去后院安排准备清洗热水。 舜音回房第一件事便是将匕首收好,随后用了些茶饭,又沐浴休整,待胜雨来为她梳妆换衣,光已斜。 她系好襦裙带,走去房门口看了看,没见府中有什么动静,也许穆长洲今也赶不回来,朝胜雨点一下头,走出房门。 出府门登车,往北直去总管府。 到了那道巍峨的正门前,头已隐,宵时刻都到了。 舜音刚下车,来了一名侍从接,见她只一人,躬身请道:“请夫人去见总管夫人。” 那正好,舜音正有此打算,与总管夫人告个罪也便罢了。 随着侍从引路,去了府中花厅,竟花了不少时候,这座总管府比她想得还要奢华,想来大小已不下于长安一座别了。 入了厅中,只见总管夫人刘氏一个人坐在上首,如同第一次见面时一般,今也穿了身胡衣,上绣赤金祥云纹,华贵非常,见到她进门便招了招手:“近前说话。” 舜音走上前见礼,刚要说明穆长洲尚未回来,却被她抢先打断了。 “听闻此番军司去甘州查军务也带了你?” 舜音看她脸上带笑,垂首回:“是。” 刘氏眉眼间笑出细细纹路:“那看来也是想让你去见识见识甘州风物了,可见你们情很好。” 舜音心说就这么想也好,便当她是去见识风物的吧。 刘氏忽而俯身离近一些,声音也低了不少:“你当好好把握才是,若有事便随时与我说。” 舜音稍稍抬头:“请总管夫人明示。” 刘氏又笑:“便说你们这些世家女子矜贵,你若不好好把握,让军司身心皆系于你一人,往后他便容易转头另娶新人了。若他另娶了个有权有势的,以你处境,还有什么地位可言?” 舜音心中动了动,一瞬间明白了许多,面上却装作一知半解,只垂首不语。 刘氏摆摆手坐正:“你回去好生想想便明白了。军司行程总管府已知晓,先去吧。” 先前引路的侍从又走入,来请她出门。 舜音跟着出去,心中还在回味刘氏的话。 原来这才是总管府为穆长洲选择她的原因,是因为封家败落,无权无势。 刘氏如此希望她栓牢穆长洲,恰恰是不希望他得到其他外力支持。想来凉州总管虽然倚重他,却也不希望他坐大,既要用他,又要防他。 难怪穆长洲要权势,他一定不足于此…… 前方侍从已经停步:“夫人请稍候。” 舜音回神,已身处前院廊上,往前就能出府,偏在此处就停了。还没问,侍从已退去,入了一侧小厅,也不知是做什么去了,她干脆自己出府。 大概是要设宴,府中特地洒扫过,她刚步下廊前台阶,步下滑,身稍稍一斜,一只手伸来,在旁一把托住了她胳膊。 舜音转头,穆长洲就站在右侧,身长如松,袍衫轻束,似刚沐浴清洗过,身上尚带有一丝气。 她诧异道:“你回来了?” 穆长洲看着她:“回来时你刚出门,我便赶来了,方才在等你。” 舜音看一眼身后,侍从刚走,原来入小厅是去叫他的。 她看看四周,轻声问:“解决了?” 穆长洲颔首,托着她手臂往前走:“虽负隅顽抗,却也没掀出什么风浪。” 胡孛儿带去的兵马分作两路,一路围住安钦贵所在小城的四处城门出口,另一路堵住了山中出口。 当天未明,张君奉带人入山中宣令,言明安钦贵图谋不轨,已被总管发现,若执不悟跟着他反抗,只有死路一条。 山中路不好走,确实便于隐藏,但也不利于逃跑,山中藏兵既无理由申辩,又无多余粮草硬抗,没一就全降了。 安钦贵得知事情败,在城中几次试图突围都未能成功。 穆长洲亲自于城外守候,本以为要花些功夫,不想他身边那些跟着的将领竟无一人死忠帮他,城中藏兵自然也不想卖命,最后他也只能降了。 说话间已快至大门,先前的侍从又折返回来,挽留道:“军司留步,总管夫人得知军司来接夫人,已亲自过来说话了。” 舜音想起手臂还被他托着,悄悄了回来。 穆长洲看她一眼,收了手,回身等着。 刘氏很快走来,尚有距离便道:“军司今立功而归,为总管解了一桩大患,可惜以为你赶不回来,宴席取消了。待下月诸位都督入凉州来见,届时会宴,军司当居首席。” 穆长洲抬了一下手。 刘氏已拦下:“不必拘礼,我来为总管传话,他今一直等候军司,没等到,头疾又犯了,只好先去休息了。” 舜音在旁多看了两眼刘氏,早已看出这位总管夫人高高在上,并不是容易亲近之人,却对穆长洲礼遇有加,想必是因为总管对穆长洲礼遇的缘故。 看来为他选了无权无势的自己是真的,倚重礼待却也是真的。 穆长洲说:“总管想必还有其他事要代。” 刘氏道:“正是,否则如何需要我亲来。长安来人了,仍是巡边使,只是今年不同往……”她看一眼舜音,接着道,“总管信任军司,自然也由军司全权接待了。” 穆长洲点头:“是。” 舜音愣一下,长安来人了?随即反应过来,听刘氏所言,想必每年都有巡边使来,但可能也只是做做样子罢了。今年不同,多半是指她嫁入了凉州,关系自然比往年有了些区别。 话已说完,应该走了,刘氏却又停了一停,目光在舜音身上来回看了一圈,忽而冲她笑道:“凉州如今胡风盛行,料想你还未全然融入,既然如此,何不取个胡名呢?” 舜音有些莫名其妙,长安也盛行胡风,虽不及凉州,但历来是凭个人喜好,国中海纳百川,并不排斥外来之风,但从未有过非要取个胡名去融入外来风气的说法。倒像是刻意追逐胡风一般。 她张了张,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已经取了。”穆长洲接过了话。 刘氏立即问:“哦?取了什么?” 舜音不看过去。 穆长洲转头,着她的视线一笑:“说来惭愧,闺房之乐时唤的,自是不能说了。” 刘氏看看他们,掩口而笑:“原来如此,是我多问了。”说罢真不再问,立即走了。 舜音眼神动了动,脸上已不自觉生热,瞥他一眼,转身往外走。 直到大门之外,离远了府门,将要登车时,她才偏头看向身侧。 穆长洲身长步阔,很快走来她右侧。 “穆二哥方才怎么胡言?”她淡淡问。 穆长洲看过来:“那该如何说,总不能为你编出一个胡名来。” 舜音无话可说,只能提衣登车。 刚要坐进车里,却听他似带笑意地又说一句:“是不是胡言,也未可知。” 她怔一下,转头看去,他已翻身上马,当先带路,仿佛刚才说话的人不是他。 第二十七章 似乎只在离开的这短短几, 凉州短暂的光就已退去,悄然入了夏,却热度不显, 一早更是气清风凉。 一道青白朝光入窗,拖至桌上, 直照在桌头摆着的一封信函上。 胜雨如常在东屋伺候, 忙完刚要走, 看见信函,屈膝高声问:“夫人今可是要寄信?” 舜音坐在榻边,刚用完朝食,点头说:“没事, 我自己去寄。” 胜雨会意,想必夫人与军司情久弥坚,自有军司处理,垂首退去了。 外面时候尚早,舜音拭了拭, 起身去桌边取了那封信函, 收入袖中,出门去了主屋。 信是昨晚写的, 自然还是寄去秦州给封无疾的, 如今总不会费什么事了。原本因他之前贸然来信的事,还要说他几句,但事已至此,还是算了,最终也只在信中说了些寻常话语, 以免他担心。 屋门开着,穆长洲应当也起了。 舜音走到门边, 往屋中看,一眼看见穆长洲坐在东侧木榻上,身披袍衫,一手支膝,一手执着公文,垂首阖目,也不知是在看,还是在闭目养神。 一见到他,便又记起昨晚他在总管府中的胡言。她眼神一晃,随即想起他早已不是当初的君子,就不要指望他口出君子之言了,早该习惯。 昨晚回府走入后院时,他都还脸带笑意,只不过她看过去时,他便收敛了,到底没再说什么更出格的。 舜音回忆着在门边等了等,又去看他,没见他动,一时竟不知该不该打扰,想了想,还是提衣迈步进门。 知道他耳力极好,应该马上就会听到动静。她走了过去,还没开口,却见他霍然抬头,一把扣住她手臂,眼神冷冷如刀。 舜音愣住,下意识后退半步,但紧跟着就见他眼神缓下,似是瞬间清醒。 “还好是音娘,不是别人。”他声音略哑,像是小憩刚醒。 舜音缓口气:“穆二哥连睡着也这般防范?” 穆长洲笑了笑,没接话,低头看她手臂。 方才那一下扣住她太快,舜音此时才定心,顺着他目光垂眼去看,他五指修长,牢牢扣在她手臂上,一下松了,却又没放,反而握住,在她臂上了两下。 她不看他一眼,总觉得像是安抚。 “军司,马已备好。”昌风的声音忽然传入。 舜音立即收回手臂,转头看门口,大概是因为她在,昌风特意离门几步斜站,还抬高了声音。 穆长洲看她一眼,收回了手,放下另一只手里的公文,看向门口:“为何到现在?”lZ1915.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