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那么一天, 薛宴惊睁开眼时,发现自己正身处山下一户凡人家中后院,步辇带着她从后门飘进来,正经过院子打算从前门飘出去。 后院石桌边,坐着一位妇人并一个年幼的小姑娘,妇人正张大了口,目瞪口呆地盯着薛宴惊,倒是小姑娘拍掌觉得好玩,嘴里喊着“神仙下凡了”,还从石凳上蹦下来,取了石桌上一小碟子樱桃捧给她。 薛宴惊取了一颗,放进口中:“很甜,多谢。” 步辇从敞开的正门处飘走,她向妇人道了歉,又向小女孩道别,小女孩也特别兴奋地对她挥手。 妇人还在直勾勾地盯着她,薛宴惊羞愧地避开对方的视线,打算等回山后和傀儡谈谈步辇的教育问题。 还有那么一,薛宴惊是被香气熏醒的,她一抬眼,发现步辇带着她飘进了一家烤鸭作坊的后院,烤鸭师父用钢叉叉着一只刚烤好正滴油的鸭子,怒视着薛宴惊,似乎她不给出一个合理解释的话,下一刻这钢叉就要叉进她的身体。 薛宴惊十分自然地掏出荷包:“烤鸭怎么卖?” “……三百文一只。” “来两只。” “好嘞,要切片吗?” “不必。” 偶尔步辇似乎也会有心情不好的时候,比如这一,薛宴惊被一阵说话声吵醒时,发现自己面前一群山匪正在聚义堂里共谋劫掠百姓的大事,而步辇就这样悠然地从他们中间飘过,成功地阻住了众人的话头。 “何方贼子敢擅闯我聚义堂?快杀了她!”薛宴惊转瞬间就被刀剑戟包围,只能沉痛地拍了拍步辇,一个鲤鱼打弹了起来,靴子尖在对方砍过来的兵刃上一点,借力跃至半空,随即用力下坠,落地一瞬间带起的灵力波动将山匪们震飞了出去。 好在这些山匪俱是凡人,倒是不难对付,薛宴惊从储物戒中摸出绳索,将他们一一捆绑,又挑了其中衣饰最华丽的那一位安置在步辇上,等步辇下山路过城镇时去县衙报了官。 她挑得不错,衣着最华丽的那一位果是寨主。县衙给了她捉拿贼首的奖励,算来一只贼首约等于三十余只烤鸭。 县令还要给她带大红花骑马游街,被做好事不留名的薛宴惊婉拒。 贼窝倒也罢了,毕竟是凡人,薛宴惊对付起来并不费力,但是某一,她察觉到危险,睁眼醒来时,正见有人影对自己磨刀霍霍,笑得冷,嘴里还说着什么“借你一副玲珑心肝来吃一吃”,这就有些惊悚了。 对方是几名鬼族,被修士们联合追捕,藏匿在此,已经很久没有开过荤了,此时见猎心喜,誓要将薛宴惊开膛破肚、大卸八块。 这就有些离奇了,那么多修士围捕间,都能被这几名鬼族匿影藏形。一只步辇,又是如何在不经意间带着自己撞进他们的老窝的呢? 薛宴惊从不反思自己的为人,但此时此刻,在她按着鬼族的脑袋用力向墙上撞的时候,却也忍不住开始回忆,自己是否曾在不经意间开罪过傀儡,以至于他要研制出这玩意儿来暗算于她? 薛宴惊按着鬼族撞墙,撞到房子要碎了,邻居也开始骂街了,几名鬼族仍然活蹦跳,嗷嗷叫着向她撕咬而来。 她福至心灵,夺过一把大砍刀,手臂用力下,将冲在最前的一名鬼族从喉咙口到肚腹处整个剖开,顾不得恶心,伸手进去硬生生地扯出一副心肝。 随着鲜血涌而出,鬼族这才应声倒地,她将血淋淋的心肝抛在地上,又逮住另一只如法炮制,整个房间都被染红,血腥现场令人作呕。因此当报官的邻居带着官差进门的时候,官差十分畅地就逮捕了薛宴惊。 她犹豫了一瞬间是否要挣,又担心官府以为她是畏罪潜逃,要画影图形捉拿她,薛宴惊不太想丢这个人,薛四明也不怎么想。不过今后倒是可以搞出个专门给自己另外两个身份背黑锅的“薛五”、“薛六”来。 薛四蒙面纱,出眉眼;薛五就可以带眼纱,出下半边面孔;薛六嘛,大概就需要去搜刮一些易容法宝了。 最后薛宴惊还是决定配合调查,待此地官府终于验明正身将她释放,已是两之后。 她不免要和步辇促膝长谈,讲了些关于人生、关于安全的大道理,后者并没给出任何回应,但她觉得自己该尽的努力已经尽到了,重又仰躺在步辇之上,舒适地闭上了眼。 这一次长谈后,步辇似乎乖觉了些,因为薛宴惊再次睁眼时,发现自己误入了一间百花园,花卉开得漫山遍野,姹紫嫣红,千娇百媚,其香其味,怡志养神,令人心情愉悦,只想徜徉此景,再不复离开。 内有一种娇滴的红花形似玫瑰,气息却又不像,花朵足有脸盆大小,正开得开得绚烂,薛宴惊只觉异香扑鼻,凑近看时,那玫瑰忽然张开血盆大口,出两排獠牙,一口要将她的脑袋含住。 “……” 薛宴惊在百花园中与一排异形玫瑰大战三百回合,最后挖土掘了它们的茎,它们才作罢。 对着挖土时无意挖出的指骨,她陷入沉思,觉得自己还是太小看步辇了。 她作战时就发现周身灵力失太快,结束战斗后,闭目入定,发现果然中了毒,她飞出山谷,找了最近的医修,对方一脸诧异:“你没事去闯万骷谷做什么?” 这名字一听就不是什么好去处,薛宴惊瞪了一眼步辇:“那是什么地方?” “那里约两百年前是个医修门派,后来被仇家灭了门,门派里原有个百花园,种了不少奇花,原本是入药用的,”医修叹着气摇了摇头,“但两百年来无人照管,那些良药都枯死了,反倒是毒花开得泛滥。百花园中怡人香气皆带毒,一靠近便会中招,本地人都知道,也不会凑近。你闯什么?外面不是有告示牌吗?” 薛宴惊拍了拍步辇:“我这法宝,不会读告示。” 医修谨慎地看她一眼,重新给她把脉,片刻后略松了口气:“胡言语什么?我险些以为你还中了扰神智的毒。” “……”薛宴惊灌了两大碗苦药,解了毒,又问道,“那百花园怎生无人清理?” “太麻烦了,若直接烧了的话,毒气冲天,附近几个村子的百姓都要遭殃,”医修解释道,“除非有人能进入园子,冒着危险,将那些毒花茎一一拔除,晒上七七四十九,待毒气散去,才能焚烧。不过此地荒凉,没有大门派坐镇,百姓也并不富裕,凑不齐银子去请高手帮忙。” 薛宴惊算了算子:“我还有些清闲工夫,我来帮忙好了。” 医修怔了怔,既惊又喜:“道友此言当真?” “我耍你做什么?” “可是……”医修迟疑,“我诊脉时看出道友是化神初期,以你的骨龄而言,的确很了不起,但这个境界避不得毒气,你还是会中毒。” “多给我备几碗汤药吧,我中毒了就喝。” 一边毒气,一边饮解药,医修久久无言,不知该称她一句壮士还是狂士,连忙应承下,连夜给她熬了几十大碗苦药。 接下来的几,薛宴惊辣手摧花,战了玫瑰、斗了百合、砍了连翘、剁了、劈了玉兰、揪了碧桃、打了杏花、伐了海棠、杀了丁香。 毒中了解,解了中,最后不知是毒越来越弱,还是她终于习惯了。 大功告成那一,医修给她把脉时都有些惊讶:“你体内灵力竟是在短短几内形成了抗毒?” “以前没有先例?” “不好说,以前没人这么莽。” “……” 当地百姓得了信,都挤到医馆,给她了几篮子蛋,还有人要把自家的鸭猪羊牵给她,被她婉拒。 有人问起她的名姓,医修眼睁睁看着刚刚还在吐血的家伙不知何时闪现到了窗前,负手而立,随着面纱滑落,她在光线正好的位置,侧了身子只出半个完美的侧脸,气势万千地笑答曰:“薛宴惊。” “……” 医修有些恍惚地望着她,如果她真的是传说的那个薛宴惊,那他大概能理解贯穿归一魔尊百年传奇的那“倜傥”二字是从何而来了。 大人物果然就是不一样,他想,背地里吐了半斤血出来,排场也绝不能丢。 薛宴惊离开医馆的路上,收到了傀儡用传送法阵传过来的几封信,最早的一封落款是十前,只是她上路后没有察看过炉灶,因此这才注意到。 薛宴惊展信一看,信中傀儡用十分歉疚的语气提起,他给步辇上刻了一个检测到危险会自动绕路的法阵,以便帮她轻松愉悦地抵达目的地,但他突然想起来,那几由于太忙,似乎是把法阵反了,让她自己小心些。 “……” 接下来的几封,是傀儡见她没有回信,以为步辇已经把她坑死了,或是至少坑了个半死,焦急地关切她是否还好。 看着信件中情真意切的“求你别死”四个大字,薛宴惊持信的手抖了一抖。 待终于抵达华山时,燕回和掌门等人看到她有气无力的模样,都是啧啧称奇。 他们不知道她这一路艰辛,不知她短短一路居然砍过鬼、坐过牢、中过毒,不由好奇为何赶个路而已,她竟能把自己搞得如斯憔悴。 作者有话说: 第92章92 ◎蜂糖霜◎ 薛宴惊有气无力地瘫倒在步辇上, 好在修真界无奇不有,和一旁单手前空翻进会场的修士相比,她的出场在其中绝对算不上离奇, 并未引起过多关注。 燕回给她一只木牌:“我已经给薛四明报过名了,明巳时,记得来会场签, 决定比试顺序。” “多谢。” 薛宴惊把木牌收好, 抬眼打量华山会场, 见不远处山门左右立着两块大石,一书“壁立千仞”,一书“无则刚”。此时正有一群修士掏出匕首在两只大石上切下数块碎石, 随即张嘴狂啃,其情其状, 使她险些以为自己误入了鬼族领地。 薛宴惊虚弱眼:“我那扰神智的毒还没解清吗?” 掌门回头一看,笑道:“这是千机门搞出来的新玩意儿,两块大石都是可食用的材料所制,据说不同境界、不同人生经历、不同心境,所尝到的味道是截然不同的。” “据说?” “自然是据说,”掌门神情一肃, “我堂堂一派掌门人,难道去和一群小辈抢着啃石头不成?” 薛宴惊提起些兴致,在步辇上挣扎了一下, 没能顺利起身, 便讨好地看向燕回:“三师姐,给我切一块石头回来呗。” 燕回挑了挑眉, 出匕首大步奔向山石而去, 围着山石狂啃的家伙们见她一脸肃杀, 下意识给她让出位置。 不多时,她捧着两只碟子回转,保险起见,唰唰唰几刀给石块削了皮,才递给掌门和小师妹每人一份。 “那我就勉为其难地尝一尝好了。”掌门矜持道。 燕回毫不客气地冲他翻了个白眼。 “唔,”掌门尝了一口碎石,抚须形容道,“像长空,像清风,像光晒过的被子,像师兄衣襟上的皂香。” “……” 薛宴惊也低头尝了一口,那石块入口即化,裹着一股微薄的灵气汇入她的丹田,令神微微提振,倒的确是妙品,怪不得让这许多修士争相啃食。 “你尝出了什么味道?” “像酪,像蜂,”薛宴惊形容道,“像糖炒栗子外裹着的那层糖霜,像玫瑰芋头最上方点缀的那颗樱桃。” “……” 燕回看看掌门,又看看师妹,一时不知道该先贬损哪一位。 一旁有少年慷慨昂的声音响起:“像十年磨出的一剑!” “像一剑成名天下知!” “像将军的铠甲,像壮士的悲歌。” “像凌厉的刀,像霸道的,像天下无敌的剑!” 燕回回身看了一眼他们,复又望向掌门和师妹,一切尽在不言中。 掌门叹了口气,盘腿在薛宴惊的步辇上挤了一挤,和她并肩坐着,笼着手望向那群年轻人:“自古功名属少年啊。” 以薛宴惊在修真界的年纪,其实原该混进那群意气飞扬的年轻人里,但她此时有气无力,只能老气横秋地叹了一句年轻真好。 年轻人尚活蹦跳,尚朝气蓬,尚被保护得很好,尚对将来、对世界充希望。 薛宴惊又咽下一口碎石,一阵苦涩直冲天灵盖,融入四肢百骸,片刻后苦尽甘来,所有苦楚化成一抹嚣张的甜,像酪,像蜂…… 她一口接一口地将碎石吃光,望着眼前的少年们,颇愉悦地笑了起来。 ———lz1915.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