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多数人眼睛一花,园中假山之上,突然多出一个人来,此人身披大红道袍,尖嘴猴腮,其貌不扬,居高临下,却没有半点儿威凌之气,倒像是个大马猴,没个正形,环目一扫,便咧嘴笑道:“好家伙,今天来这么多?也不枉小米为了撒帖子,差点儿跑断了腿。” 园中起了一阵低笑,但有更多人大声招呼、见礼:“见过玄圆仙长。” 丰雨深口气,半惊半喜地道:“果然是玄圆仙长,没想到米陀能请到他来。” “这位是……” 丰雨奇道:“南湖道兄怕是从北边内陆来的吧,玄圆仙长在南国也是无人不晓的大人物。天下散修之中,遭魔劫功行俱废,还能再重修到步虚上阶,半步长生的修士,这些年来,还没听过第二个呢。” “哦?” “说是半步长生,但也有人说是已经破了三关,已经长生久视,嘿嘿,怎么说的都有,但不管如何,这位……” 他没再说下去,只是竖起大拇指。 鬼厌仔细打量假山上那位,倒想知道,此人是不是真的迈入长生,只不过他神意初动,将发未发,那边就有反应,目光扫过他所在的这一片区域,锐到不可思议。 正宗天魔法门,窥伺侦测正是本来行当,可这也瞒不过他?幸好脑中核心念头摄伏诸般魔念,最是便利,及时隐去端倪,没有给第一时间锁定。 鬼厌沉着,不好再动。 此时,假山上的玄圆倒似浑然无事,盘膝坐稳了,笑眯眯地道:“大伙儿大都是从那雾里面转了一圈儿出来的,眼下聚在一块儿,不容易。这样罢,身有宝贝,愿意出手的,互通有无;没有或者不愿出手,凑个热闹,捧个人场。只有一条,不是从雾里面鼓捣出来的,可别拿到老道这边儿来现眼,今天,老道就是来验看雾中的物件,万一看得杂了,出了差错,回头可要揍人的。” 这话似笑谑,又似警告,众修士仍有笑的,但大多数还是谨慎起来,一些意图鱼目混珠的,自然要再仔细考虑一番。 玄圆当真是利得紧,一说完,便让易会开始。 此时人群中,海商会的黄执事,忙让手下伙计忙活起来,按着已经有些雏形的十多个大小圈子,引导秩序,倒是忙而不。 鬼厌和丰雨在园中走动,前者还看看各类物件,后者却是左顾右盼,视线都往人脸上去,不久便喜道:“道兄,我那位朋友就在前面,我们去打个招呼。” 说着紧赶两步,扬声道: “若雷兄,若雷兄!” 前面正与人说笑的俊秀修士愕然回头,见是丰雨,便和人告了声罪,走过来,伸手指了指,笑道:“是你这厮。” 语气也不见多么尊重,不过接下来就拿手在丰雨肩上一捶,显然是很的。 丰雨被他捶了一下,却是颇有荣焉,语气则更是亲近:“自从不老泉别后,总有五年多没见了吧……来来来,我为你介绍一位道兄,乃是个了不得的高人,刚刚还说着,要拜会海无涯前辈,不想遇到若雷兄你。你是妙手坊最年轻的大匠,与海无涯前辈情深厚,要不,给引见引见?” 鬼厌看这位有点儿眼,又听这名字,也是如此,再听“妙手坊”三字,终于记起来,这位,和他在北荒见过的。 只不过,当时他是蒙着乌蒙蝉蜕,以九烟的身份,受到阎罗堂的伏击,此人就在敌人之列,还被他生擒。当时涕泪俱下,乞求活命,可不是现在这意气风发的模样。 樊若雷修为和丰雨一般,都是还丹中阶,心志也平平,否则当年也不会被阎罗堂胁迫,落得那般狈,不过他作为妙手坊最年轻的大匠,其专修的傀儡、炼器之术,绝对是一等一的,至于眼力、见识等,也远比丰雨来得高,只一搭眼,便给吓了一跳。 眼前这位虽一如常人,但如果将注意力放在他周围虚空,对照可知,其气机缥缈,与外界天地似通非通,起码也是个步虚高人。 不敢怠慢,忙行礼道:“见过南湖道兄。” “若雷老弟。” 鬼厌与他寒暄两句,倒没有主动提起去见海无涯的事儿,丰雨给他连打眼,也只当看不见。 樊若雷同样不开口,他因早年的挫折,处事更加谨慎,“引见”这种事儿,总要是修为、境界、地位差不多才好,他虽然和海无涯有些情,但限于修为,到那里还是要低一头,他无所谓,岂不是把这位也给拉低了? 观此人气定神闲,不是个七情上脸的,当是心思渊深,又或身有傲骨,不像是个能甘居人下的主儿,让他引见,却是丰雨把他的影响力估计过高,这也是散修看人的通病。 若他真大咧咧地接下此事,不小心得罪了人,才真叫冤枉。 不说引见,在这种环境下,就只能说炼器了。 妙手坊是南国一个非常独特的所在,其质半宗门、半商家,虽有宗派传承,但更多的还是培养各类匠师,其中尤以机关、傀儡、巧器等著名,樊若雷就是傀儡大家,在炼器上也颇有造诣,此番前来,就是拓展见识,为手边一个作品多做积累。 而鬼厌从剑修分身处,得了不少炼器知识,已算是入了门,两人以当下雾中寻得的法器为本,延伸开来,说得倒也投契,再加上丰雨科打诨,倒是很快悉起来。 当下,三人就结了伙儿,在园子里东游西逛,连看了十多个法器,樊若雷还着手买了两件,又帮着丰雨与人换一件,这才下了初步结论:“雾中的法器,抛去那些外人遗留的不谈,多数都有其特殊的炼制手段。怪不得玄圆仙长会那般说法。” 他们刚才闲逛的时候,已经有七八个人,因为意图鱼目混珠,被赶了出去,想来也是因为这一点,被玄圆等行家识破。 鬼厌正拿着一件法器细看,他对炼器所知还太过略,不会轻率出口,看这些法器,和稍早购得的珊瑚枝,都是用海底奇物,顺着天然纹理,嵌以符纹,炼制出来,也有了几分把握:“是顺乎纹理,用以贯脉之法吧。” “不错,不错,正是如此。” 樊若雷大起“英雄所见略同”之。说起来妙手坊善制巧器,一般结构复杂,可不能由着天然之物的质来,两边炼制手法,其实法理相逆,纵然如此,他山之石,可以攻玉,他仍是看得兴致,和鬼厌讨论起这种炼制手法的优劣。 “顺天应物是一桩,可以最大限度发挥本来材质的功用,更易化生灵。只是受限过多,无法应用多种材料生克变化之妙,祭炼也有些困难。嗯,材质本身的话,天生天养,成就法器,很难控制方向啊,如果要解决这一点,那么在材质培育方面,应该有些特殊手段才是。” 纯比修为,鬼厌一指头,就能打得樊若雷哭爹喊娘,可在炼器这边,却是樊若雷所说,鬼厌勉强能够听懂而已。故而鬼厌多听少讲,寡言守中。不过心中却从这些法器上寻到了一些脉络,在一个茬口,问道:“雾中法器,都是一类体系?” “没看到有什么例外的,不如此,难得这种妙化自然之美,当是同出一源。” “那就是一门特殊传承了。” 方一点头,樊若雷忽想起一事:“南湖道兄,你可知这场会后,还有一场?” “是吗?” 这时远处有人打招呼:“樊先生。” “唔,是米岛主。” 来的正是横帆岛主米陀,这边三个都认得。 米陀还是那面黄肌瘦的样子,只不过在园中,还丹上阶修士也属少数,又是召集人之一,大多数人对他还是很尊敬的,一路走来,气势倒是颇显不凡。 “樊先生,这里的法器,可还看得入眼么?” 说着,还向鬼厌、丰雨点点头,两人都是他请来的,自然就有一份情在。 樊若雷嗯嗯两声,又说起和鬼厌讨论的那些结论,言语中对“南湖道兄”也是颇多推崇,一方面是对步虚修士的尊重,另一方面,鬼厌所言虽不甚多,但句句都很到,没有泛泛之论,听在耳中很是舒服,让他不自觉也把鬼厌的水平拔高。 “原来南湖道兄还通炼器?” 米陀很有些惊喜的样子,他随即低了声音:“不瞒几位,园中这场会,只能说是抛砖引玉之用,此会之后,还有一场,到来的都是各路高人,有几位甚至不在玄园仙长之下……” 樊若雷吃了一惊:“专为万里雾而来?” “樊先生还不知道?经几位前辈察探,初步估计这处雾,是近古时代的遗迹,追溯历史,当在十劫以前,原本深藏海底,因海中异变,浮了上来。因护持法阵与外界元气发生反应,故成此雾。” 听他言之凿凿,樊若雷也有些信了:“待我想想,当年外海以炼器闻名,又于‘海物’炮制的,是海渊门?还是海人异族?” 米陀摇头:“尚无定论,还需要好好研判一番。” 樊若雷跃跃试,又转过视线:“南湖道兄?” 鬼厌看着米陀:“玄园、海无涯两位,也要参会?” “那是自然。我再给几位道友透个消息,这个易会,不但在紫岩岛有,在吴钩城也有,而吴钩城那边的高人,会后也会到外海来……当然,论剑轩的剑仙们,可看不上这儿。” 说着,米陀出一个微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鬼厌颔首:“还真要去长长见识。” 米陀当即又给了三人信物,这次是一枚玉符,还讲解了使用之法。然后就告辞,在园中各处游,显然是去寻找下一个目标。 鬼厌沉,看起来,是有人想组织一个临时的散修团队,进入雾范围内探索。不管成败如何,多一些耳目,也就多一些线索。若是小五误闯此处,早一刻发现,也少一份风险。 而且鬼厌觉得,那个组织者,似乎对雾了解颇深,刚刚玄圆话里话外都有暗示,他和樊若雷也发现了炼制手法上的线索,这里很值得琢磨。 这时,樊若雷还在思索与法器炼制手法相关的脉络、传说,魂游天外,倒是丰雨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喜忧变化,正是天人战。 末了,他忽地将手中玉符往鬼厌手中一递,摇头道:“不去了,不去了。” 鬼厌和樊若雷都看他。 “本来就是请南湖道兄和若雷兄两位,我这边只是个头……再说去的都是玄圆仙长、海无涯前辈那样的高人,我真去了,才叫鱼目混珠,纯是拖累而已。” 不止是拖累,还可能是“探路卒子”吧。 参加这样的探宝队伍,所得收益,一般来说都很惊人,但以强凌弱,用人命去机关陷阱之事,在临时团体中也是屡见不鲜。 鬼厌修为高深莫测,可以不论,樊若雷则是机关傀儡大家,靠山硬,又与海无涯好,也不必说,只有他,区区一个散修,也只有还丹中阶修为,平里自保还好,但真到极端环境中,一个不慎,就可能让人给“填”了进去。 丰雨确是个有眼的人,也能下决断,可这种决断,简直是在心口上挖,一时大为心痛,也怅然若失,再说两句“后会有期”的话,便匆匆离开。 樊若雷摇摇头,有些可惜,不过对这种选择也不好说什么,两人的情也不到为人参谋的地步,故而不久便再提振神,与鬼厌讨论法器。 园中修士越来越少,易会将近尾声,两人订下后会之期,要到接下来那场聚会之后,再说后行止。正要分头离开,旁边忽有人道:“两位,那枚玉符,可有出手的意思?” 说话这人来得突兀,樊若雷是到他开口时,才发现被近了身,一时心头发紧。 鬼厌也有些意外,来人脊稍有佝偻,脸黧黑,有风霜,显得有些苍老,然而就算这样,也是身形高大,比他还要稍高一些。可这样一个人,竟是通潜形匿迹之法,移过来时,他魔识应也稍有滞后,这就很了不起了。 他和樊若雷对视一眼,都觉得蹊跷。 樊若雷一口回绝:“米岛主还在,你自去要一枚便是。” 高大老人咧嘴一笑:“我们之间有些嫌隙……两位明白的。” 樊若雷摇头:“米岛主是召集人,既然他不给你,我们也不好越俎代庖。” “的召集人,只不过给人跑腿而已。凭他那点儿本事,也能请来玄圆、海无涯替他阵?” 高大老人对米陀是不屑一顾,却是盯紧了鬼厌手中的玉符,开始往外掏东西:“我愿拿一件法器来换,也是从雾中得来。” 不管鬼厌他们愿不愿意,他已经拿出一件巴掌大的玩意儿,放在掌心,让两人过目。 樊若雷咦了一声,眼睛就拔不开了。 鬼厌一时也说不清,这究竟是个什么东西。就是用海中常见的珊瑚礁形态的碎石,堆了一层,其间还覆了一层海生藻类,也有贝壳、海葵之属,像是从哪处浅海海底揭了一块,又微缩了一番,边缘还可见到断裂带,似乎稍一用力,就能给掰碎了似的。 但这确实是一件法器,就是以他半桶水的水平,顺着前面雾法器的思路也看出,那些个微缩的珊瑚礁,其细腻纹理,分明有炼制的痕迹。 这还不算完,高大老人使了个简单的法术,捏来一个拳头大的水珠,往这件法器上落下,当下便是波光动,若有湛碧之,覆盖在“珊瑚礁”上。 樊若雷的眼睛瞪得更大了。 只见得珊瑚礁上,那些个密密覆盖的海生植被以及贝壳、海葵之类,被水波一冲,便是摇曳而动,似有生机。华美的海葵“花朵”间,甚至游出一只微小的鱼儿,比针尖还小的鱼尾摆动,悠游其间。 这是一片略显安静且极其微小的海底世界。 “这,这……” 樊若雷口吃的时候,水波突然失了依撑,哗啦一声拍下,那一片微缩的海底世界,就此重归死寂。 只有水珠从高大老人掌隙中滴下,证明刚才绝不是一场梦。 “换了!” 樊若雷也不管玉符是在谁手上,当即拍板。 鬼厌没有异议,很干脆地和高大老人做了换,双方过手的时候,他道:“这是个残缺之物吧。”LZ1915.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