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柔摩挲着李晔袖子上的花纹,花纹都有些起生旧了。她问道:“今徐良媛找你,到底说了什么?” 李晔起身走到窗边,抬头看着窗外的明月:“昭昭,我下山的时候,曾经答应过老师,余生要尽自己之力,匡扶社稷。这是我欠他的恩情,无论我是谁,都是要还的。也许你会觉得我心里只装着那些,对你有些无情。可很多事,我是无法选择的。纵然知道你愿意陪我涉险,我也不想你受到一丁点儿的伤害。此情此心,可鉴月。” 嘉柔走到李晔的身后,一把抱住他的,贴在他瘦削的后背上。这人这么瘦弱,怎么能把那么重的担子在他身上,明明一就会垮掉了。 “我不会给你麻烦,我保护好自己,你让我留下来陪你渡过此次难关,好不好?”她闷声问道。 “昭昭……”李晔还想再劝她两句,嘉柔却抢先开口道:“不管今徐良媛跟你说了什么,你又答应了她什么,我只知道她是害我阿娘的罪魁祸首。而且她如今不过是屈屈一个良媛,就算太子登基,她的出身当不了皇后。只有广陵王做了皇上,她才能真正得享高位。她难道就没有一点私心吗?” 李晔低声道:“是谁跟你说的这些?” “你别管是谁跟我说的,我只要你知道那个女人绝非善茬。她是白石山人的女儿又怎样?你千万不要相信她。因为相信她可能会给你自己招来杀生之祸,你明白吗!”嘉柔着急地说道。就算不是徐氏,也应该是在广陵王登基以前,不会太远了。 前世那个坐着四轮车的玉衡,一直在她脑海里挥之不去。她不知道谁害他变成那样,只能尽自己所能去阻止。 不知为何觉得窗外的风变得有些冷了,李晔把嘉柔抱进怀中,为她挡着寒风。她着实很不安,那种不安源于某种恐惧。徐氏纵然有心机和城府,何至于让她怕到这个份上? 他抬手轻拍着她的背:“你放心,暂时还没有人能伤得了我。我还是惜命的。” 嘉柔不放心,抬头追问道:“如果那人以江山为要挟,让你为了大义献出自己的命呢?” 李晔被她问得一愣。这个问题十分尖锐,若是换做以前,他恐怕会毫不犹豫地说出答案。他脸上略微带着点笑容,说道:“我时常想,这条命也不知道何时会到终点,既然总有一死,要死得有价值。那么为江山社稷而死,也没什么不可以的。” 嘉柔在怀中动了一下,李晔却按住她的背,接着说道:“可现在不同了。我曾经在你不知道的时候,许过一个愿望,凡事我会以你为先。就算有些事我不得不去做,但只要知道你在等我,这条命我无论如何都会护好。你相信我。” 他的话语情真意切,目光灼灼地看着嘉柔。嘉柔相信以他的能耐,保得自己周全也不算难事。他对她的心也是真的。可她还是觉得不安,那种不安无法知道源头,却像小火一样,炙烤她的心。 “你知道我今夜跟父亲谈什么吗?我要他把李家带出长安,走得越远越好。趁着能走,走一个是一个。你表兄肯定也在安排崔家的退路。你跟他们一起走,好吗?”李晔着嘉柔的肩膀说道。 嘉柔仍是固执地摇了摇头:“他们是他们,我要留下来!就算你把我送走,我也会自己跑回来的!” 李晔被她孩子般的口气逗笑,叹了声:“那你就暂时住到城外的骊山别业去吧。总比城中安全一些。” 嘉柔知道他已经让步了,若再不答应,恐怕无法留下来,只能点了点头。 “天不早了,休息吧。”李晔把她打横抱起来。 嘉柔靠在他的怀里,听着他沉稳的心跳,好像那是世上最悦耳的声音。 第二,李晔便让玉壶收拾东西,亲自送嘉柔去骊山别业。他们去跟李绛和郑氏告别。李绛恰好在郑氏的住处用早膳,闻言只是叮嘱道:“你二人,自己担心些。” 他昨夜未睡,今晨已经有了决定,今便上书自请外调。趁都城中的局势更坏之前,举家搬到外地去。这些事李晔心知肚明,旁人却不知道。 郑氏以为是最近家中总有人来盘问,他们想出去躲个清闲,也没说什么。 到了府门外,嘉柔看见孙从舟也在。他穿着竹青的长袍,骑在马背上,漫不经心地说道:“我在长安呆久了,好吃的都吃遍了,实在是闷得慌。不如跟你们去骊山玩几天吧?然后我就云游四方去了。” 嘉柔听说他要走,吃了一惊:“你不给他看病了?” “他”自然指的是李晔。 孙从舟扫了李晔一眼:“放心吧,昨天给他看过了。他这身子啊,虽然算不上好,但也坏不到哪里去。只要他自己不胡折腾,活个四十岁没问题吧。等以后我医术进,再保他活得更长久一点。” 嘉柔瞠目结舌,浑身僵硬,不知道他说真的还是假的。四十岁,那就还有十几年了!那也是正当盛年啊。 李晔看到嘉柔的表情,搂着她的肩膀,对孙从舟说道:“她胆子小,你就别说胡话吓她了。再这样,我就不留你做客了。”他说话的样子还算客气,眼中却暗含警告之意。 孙从舟悻悻地撇了撇嘴:“昨还说舍不得我,今就变心了。哎,师兄真是好无情啊。” 嘉柔这才知道孙从舟刚才是胡说的,心里有些生气,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自己扶着玉壶上马车了。玉壶帮她把软垫放在上垫好,笑着说道:“孙大夫怎么说也救了郎君几次,郡主就别生他的气了。这路上颠簸,您垫着会好受些。” 嘉柔看着窗外不语。她不是个小气的人,可受不了别人拿李晔的身子开玩笑。前世的经历,如同霾一样笼罩在她心头。这也是她无论如何都要留下来的原因。 孙从舟没想到嘉柔会发那么大的火,自讨个没趣。李晔跨上马,来到他身边,低声说道:“以后不要再说那种话了,嘉柔不听。没准还会记你的仇。” 周围都是人,孙从舟生怕被旁人听到,小声回道:“我刚刚真的只是下意识地开个玩笑,哪知道她那么当真。回头师兄还是好好哄哄她吧,咱们这位郡主啊,脾气还真是大。” “其实也不全是玩笑。”李晔目视前方,淡淡地说道,“我自己的身子,我很清楚。活到而立之年,都已经是上天的眷顾了。” 他在山上的时候,就明白自己的寿数应该比常人要短许多。那个时候也不觉得什么,生命的长短,对于他来说不重要,只要有意义就可以了。但是人一旦有了想要的东西,总是会变得很贪心。 他想多陪她一些时,不想把她孤零零地抛在这个世上。他在身体不好的时候也曾想过,放她去跟能陪她终老的人在一起。可终究是舍不得,太贪恋跟她在一起的时光。 所以其实他是个自私的人。 “如果我所料不错,长安城这几就会戒严。我会想办法将李家的人都送走,到时你看我的信号,若是形势不妙,就把她送回南诏,跟瑶光会合。万一她不肯……”李晔回头看了一眼,“你用点非常手段,否则不是她的对手。” 这些事,他们昨都商量好了。孙从舟点头说道:“我知道了。师兄真的不用我留下来帮你么?好歹我们师出同门,你身边多个帮手总是好的。” 李晔摆了摆手:“你本就不是朝堂中人,不要无端地卷进来。我的身份摆在那里,无论谁胜,都不会太为难我。可你就不一样了。现在的情形,能走一个是一个。你只需帮我留意城外那支军队的动静,随时向我禀报即可。” “我都记下了,师兄放心吧。比起我们,你才是身处险境的那一个,自己千万要小心。”孙从舟叮嘱道。 他们带着一帮人浩浩地出城,在城门口的时候,自然受到了盘问。好在官军也没有过多地为难,很快就放行了。 第114章 第一百一十三章 这几,东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冷清。自从天子要东闭门思过以后,连詹事府的官员也不太敢轻易登门拜访,生怕被言官抓住。东更加门可罗雀,连来往的内侍走路都显得小心翼翼的。 李诵独自坐在殿中,目光停留在书卷间的那张信纸上,面又凝重起来。 他收到这封信的那,卫国公刚好将舒王妃告到了御前。他将徐氏叫来,本想询问下毒事件的始末,因她素来与舒王妃矫情还算不错。但徐氏的反应竟然出人意料的烈。她甚至都不知道信上写了什么,只听他说是崔清思写的,就问他是不是不相信自己。 李诵自问跟徐氏在一起二十多年,相敬如宾。头一次发现自己好像不太了解这个枕边人。 徐氏平兢兢业业,打理东的事务井井有条,对上恭谨,对下宽和,几乎找不出什么病。所以这么多年以来,李诵都默许她主理东,也没有再立别的妃子。 可他却不小心发现了这个女人深藏在恭顺的表面下,那颗昭然若揭的野心。他忽然间觉得可怕,不知道她还藏着什么东西,是否别有居心。 其实就李诵个人而言,他觉得很多事命里有时终须有,所以他从不去争抢什么。当年延光姑母权势极盛,是母后和姑母合意,非要他娶萧氏。他不能违抗母命,只能依言照做,没想到因此招了李谟的嫉恨,让整个延光公主府倾覆。 延光案以后,他变得谨小慎微,不敢过问朝政。一来是不想跟李谟争,牵连更多无辜的人。二来他当太子当了这么多年,实在没有觉得权位是什么好东西。可他这一身,早就搭上了许多人的身家命,到现在也不是说放弃就能放弃的。 他若有幸继承皇位,广陵王是最佳的储君人选。到那时,徐氏便是太后,地位还在中皇后之上。 因此,他不得不慎重地调查一下徐氏。不能让一个别有居心的女人,来辅佐储君。 这时,东的宦官进来禀告:“殿下,崔主簿奉召前来。” 李诵放下笔,说道:“快请他进来。” 崔时照穿着官袍走入殿内,发现殿中竟然一个侍从都没有,不由得有些奇怪。他行礼说道:“不知道太子殿下召微臣来,有何要事?” 李诵看着眼前如芝兰玉树般的年轻人,叹息般地说道:“子瞻,我有件事不知道该和谁商量。想来此事应该也与你有些关系,你先看看这个。” 他把信件递出去,崔时照恭敬地接过,迅速地浏览信中所言。 待看到落款的时候,他暗暗吃了一惊。这是云南王妃写给太子的亲笔信,前半段提到当年跟舒王妃的恩怨,其中说明两人都不承认指使过那名婢女,后半段则要太子重查当年太子妃萧氏一事。 崔时照有些不明白,家中众人早就认定是舒王妃指使婢女推了云南王妃,造成当年云南王妃远嫁,舒王妃代为嫁给舒王。可照这信中所言,却像另有隐情。这两位虽都是他的姑母,但他打小在外读书,情也说不上有亲疏之分,尚且比较客观。 “云南王妃之所以写这封信给我,应该是对当年的事有所怀疑。”李诵顿了顿,继续说道,“我怀疑引起她们姐妹误会的那件事是母后指使人做的,想让……云南王妃远离都城,去我彻底看不见的地方,好断了念想。可母后已经故去多年,我自然问不到答案。想来想去,或许还有一个人知道内情。” “您是说,徐娘娘?”崔时照立刻想到。 先皇后原先一直不怎么看重徐良媛,后来竟然将她引为亲信,甚至在临终前,也只有徐氏侍奉在侧。料想徐氏为了取得她的信任,一定付出了不少努力。 李诵点了点头,眼里凝了几分冰霜:“她应该不止是知道内情这么简单。我能用的只有詹事府的人,但他们现在也都避我不及,只能委托于你。我想让你帮我查查,当年太子妃究竟是真的与人私通,还是被人陷害。” 众所周知,延光一案,是由如今的京兆尹曾应贤告发的。当时在朝堂和整个都城,掀起了滔天巨浪。可是在那之前,贞元帝已经收到过数封密信,说太子妃萧氏行为不检,与延光长公主一起,同多名朝官行苟且之事。 告发的次数多了,也引起了贞元帝的主意,派人暗中调查,才有后来孙淼那件事。 密信的事,李诵一直都知道,可他以为是舒王那边的人设下的连环计之一,未曾细想。可现在,他却觉得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李谟安排曾应贤告发姑母行厌胜之术,目的是扳倒公主府。可针对萧氏的那些密信,更像是挟私报复一样。李谟的确痛恨公主府,但与萧氏有私情也是真的。 那在御前,李谟对舒王妃极尽掩护,尚有几分恩情在。更别提当年萧氏还曾为他生下一子,他就算要对付公主府,也不会不顾念那个孩子。 当时外头那些中伤萧氏的言蜚语,与其说是怒李诵这位有名无实的夫君,倒不如说是怒李谟,让他不相信萧氏腹中的孩子是他的亲生骨。 其间种种,都不像是一个政客所布置的计划。所以李谟才要查。 “微臣定当竭力而为。”崔时照俯身拜道。 崔时照走了以后,贞元帝身边的宦官来传了一道口谕。口谕上说,要李谟五天之后,代天子去往城郊的太庙斋戒祭天,祈祷国泰民安。一应事情由太常寺来打理。往常代太子祭天也是常有的事,可这个时候离,总觉得不太妥当。 李诵先领旨,然后问那名宦官:“不知圣人的身体可好些了?几时能够恢复朝议?这几,朝堂之上议论纷纷,我也见不到他的面。” 那宦官没想到他会问这个,支支吾吾地说道:“小的只是来传旨的,并不知道这些。殿下还是问别人吧。”说完行了礼,就匆匆退出去了。 这样更显得此事有古怪。天子的身体状况不明,却要他这个储君离开中,到城外去祭天。按理来说,就算天子的身体不好,也该告诉他,让他代行监国才对。莫不是调虎离山之计? “来人啊,去传广陵王进。”李诵高声说道。 * 虞北玄上回在河朔的差事没有办好,进都城以后,免不得被李谟一顿臭骂。为了重新赢回李谟的信任,这回代他办的事情他便格外上心,反复在城中各处检查,生怕出纰漏。 常山跟着他鞍前马后,辛苦的时候也会小声抱怨:“若是陈海也在就好了。” 上次陈海在虞园中了李晔一箭,伤势不轻,几乎整条手臂都废了。用他自己的话来形容,那个箭的人,箭法又狠又准,竟然穿过前面几个士兵,差点将他钉在了墙上。那臂力,委实惊人。 就虞北玄所知,当年白石山人年轻时惯用的铁弓,据说就重达百斤,曾经在战场上一箭击穿五个人,被传得神乎其技。因此有如此箭法的人,应当就是那个只闻其名,不见其人的玉衡。 广陵王倒是真看重李晔这个内弟,竟然把身边的第一谋士派到河西去,搬走了他的秘密粮仓不说,那支突然冒出来的寇,打法诡异,估计也是他们的手笔。 虞北玄现在倒是很想亲自会一会那个玉衡了。 “这几,王承元可有什么动静?”虞北玄问道。 常山回答:“与从前一样,出门游,时常连在酒楼和花楼,十足的纨绔子弟模样。” “你把他盯好了,可别小看这个人。”虞北玄吩咐道。 王承元以前在鸿胪寺为质的时候,就好风月之事,大多数人都以为他无能。可是他一回到藩镇,就出了卓越的军事才能。有这个人在,东相当于多了一个助力。举事之时,也会成为他们的障碍。 站在这城楼上,俯瞰长安城。四四方方的市坊,宽阔笔直的长街,犹如棋盘一样。而其中的千家万户,便是棋盘上的棋子。从这里一直可以看到皇城高耸的钟楼,乌瓦上洒落着金的光辉。 “近来城中可有何异常?”虞北玄抓着城墙上的狮头浮雕,又问到。 “除了崔家和李家前后出城以外,别的就没什么了。”常山如实回答,“那两位倒是人,似早早听到风声,想着法让全家都逃出去了。不过若没有您的授意,他们也没办法走得那么容易。” 那李晔带着嘉柔出城,虞北玄恰好就在边上看着,是他示意那些人放行的。现在四方城门都已经换成了舒王的人,目的就是到时方便控制城中的局面。 她离开长安也好。城中一旦起来,谁也无法保证她的安全。而且今,圣人让太子代行祭天的口谕应该已经下达了。这么算起来,就是还有五。 五之后,成败自然就见分晓了。 “什么人!”常山忽然叫了一声。 虞北玄在专注想事情,没有注意到身后,闻言惊了一下,猛地回头,看见一个人正慢慢地从影处走出来。他十分瘦削,身子犹如竹节一样,但眉目如画。袖子被城楼上的风吹鼓起来,反而了几分飘飘然的仙气。lz1915.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