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娘独自哈哈哈地笑了整整半柱香的功夫。 “是呀!”石咏老实承认,反正时光不能倒,他现在悔也来不及。而且他也不能骗自己,当时没觉就是没觉,他就算是悔,也无从悔起。 “你等等,你是说,这是你上辈子发生的事儿!然而你这辈子始终没亲眼见过的一位姑娘,声音却和你记忆中那姑娘的声音——很像?” 红娘总算分析清楚。 石咏应道:“是的!” 他也有点儿好奇,按眼下这种情况,他究竟算不算是有心上人。 “那你现在还能记起你那小师妹的样貌么?”红娘又问了一句,她随时随地可以开拆。 石咏张口结舌,仔细回想,好似上辈子那些记忆都已渐渐模糊,小师妹的相貌他已经没什么印象了,反倒是他在十三阿哥府上第一次听见过那声音,在海淀擦肩而过的偶遇,直到后来在承德隔着帘子对答两句,所有这些他都记得牢牢的。甚至金鱼胡同见过的高大车驾连二门都进不去,承德老尚书别院里挂的帘子上是卷草如意纹,奔出来的小丫头名字叫“望晴”……这些种种琐屑的记忆,此刻在他的心中,还如昨见过的一样清晰。 “我明白了!”石咏突然冒出一句。 他终于明白自己的心思了。 尚书府上的英小姐,才是他真正想见一见,去好好了解一番的姑娘。至于英小姐的声音他为什么会觉得耳——这很可能只是老天爷在给他一点儿提示而已。 红娘的瓷枕在一旁偷偷嘀咕:“好么,这头拆了一个念想,难不成那头就又钻了牛角尖?石咏啊石咏,你这也太……” 这时候李寿在石咏的屋子外头招呼一声:“大爷,琏二爷来了!” 李寿话音刚落,贾琏的声音已经响了起来:“茂行!好消息,有好消息!” 贾琏门路地进石家的东院,一面走一面兴高采烈地说:“哥哥要多谢你!” 第177章 贾琏早先还跑了一趟永顺胡同, 结果扑了空,问了石家留下的家人才晓得石咏他们又都搬回椿树胡同来了。 贾琏心喜悦, 当即出了正门, 赶往琉璃厂附近石咏家。他与李寿等人都很, 又知道女眷都搬去了隔壁, 便干脆随李寿一起进来,来到石咏屋外,动无比, 要将“好消息”告诉要好的兄弟。 “茂行, 我补上实缺了!” 贾琏一派兴高采烈,早年间他身上有个捐来的同知, 但是一直不曾补上缺。上次石咏和薛家一起联手搞拍卖会, 贾琏拍到了一只苏麻尼青大瓶和一只元代的剔红漆器,就是为了走动走动, 看看能不能补上个实缺。 这年头, 捐官候缺的人着实太多了, 若是不走动,吏部本不会记得还有你这么个人,管你是哪家的世家子弟。为能出仕, 贾琏已经等了三年, 本来托了二叔贾政,可是等来等去荣府二房始终也没动静,实在没别的办法了,干脆自己出手, 趁年节之时走亲访友的时候,到吏部左右侍郎那里都见过,该走礼走礼,该嘴甜嘴甜。 说来也是贾琏走运,前次京里办拍卖会,排场极大,京里上上下下事后都听说了,对这拍卖会都到十分好奇。 而贾琏送出去的那两件古董,分别附有拍卖会颁布的“证书”,证书上写明了是某年某月某在松鹤楼拍得的藏品,甚至还有知名的古董商人给这器物所写的“鉴定”,说明是元代真品,非仿冒之物云云。 虽然这证书上没有写明价格,但至少证明这东西价值不菲,而且是正轨渠道得来的。因此吏部左右侍郎都各自笑纳了,回头将补实缺的名单一对,两人相视而笑。 贾琏这边也随即得了消息,兴奋之下,赶紧过来告诉石咏,又要拉他去吃酒。 石咏自然也为朋友高兴,又怕他这样兴头上到外头吃酒会生事儿,索将他留在自家,命李寿去前门那里的酒楼叫了几个菜回来,石咏在自家张罗了些口味清淡的果酒,陪贾琏小酌。 贾琏很开心:“好多年了,这回板儿终于能直起来了。” 荣府里两房,长房除了贾赦身上袭了个一等将军的世职之外就再无旁的实缺;二房贾政原本一直是打算科举出仕的,后来蒙恩赐了工部员外郎,接着又升任郎中,不管怎么样,是实打实的六部官员,就是官职还不够高而已。 如今贾琏自己谋到了实缺,就也不计较叔父不帮自己张罗,反而有些扬眉吐气的觉。如今他是正五品的同知,又是放的外任,总算能好好显显本事,教府里的人看看了。 石咏连忙问他是哪里的外任。贾琏便说是山东道上沂州府,他这个同知,乃是管钱粮的。 石咏连忙恭喜贾琏,沂州府他知道,就是后世照一带,靠着海,听说是个物产丰饶的好地方。“这下子琏二哥可以好好出京松快松快了,听说那里靠着海,出产又丰富,琏二哥哥若是喜海鲜,在那里指定会有口福了。” 贾琏却一挥手,很认真地说:“哪里就是去刮地皮了?既是教我管着钱粮,我就得把那钱粮管管好,总要对得起一方百姓才是。” 他原本一直没机会做官,一旦做上了官,便起了心要好好做一番事业。 石咏立时该了肃容,伸手给贾琏斟了一杯酒,郑重对他说:“难得琏二哥有这份心,我得替沂州府的百姓谢谢你才是!” 他说得格外认真,结果得贾琏哭笑不得,说:“你这是在夸我,还是在损我啊!” 不少人都将外放实缺看成是捞钱的好机会,贾琏也知道这一点,可是这是他初次做官,他实在是憋了口气,想做出一番成绩出来,回头吏部考评的时候能评个“优异”。 石咏却提醒他:“既然如此,琏二哥还是给家里打声招呼,看看有没有办法物到可靠的幕僚。还有,若是有悉山东那边地方的官员,琏二哥趁着还在京里的功夫,可以空去拜访拜访。对了,听说尊亲林大人还在两淮盐政任上,林大人那边也可以……” “对!”贾琏一想起姑父林如海,登时兴奋起来,“年前姑父有信过来,还问过我补缺的事儿。我这就去信给他,请姑父也指点指点我,幕僚的事,也许姑父能帮上忙……” 两个人谈谈说说,将石家佃户李大牛家自酿的野桃酒喝了一坛,贾琏却还像个没事人一样,说:“你家这酒真好,喝着虽然淡了些,但有酒味儿,又不误事儿!回头送哥哥两坛?” 石咏自然答应了,看贾琏确实神智清醒,如来时一般兴奋,便放了心。但他还是唤了贾琏身边的兴儿进来,命他好生服侍主人回府去。 只可惜贾琏高兴了没两,过了几天,又没打采地过来找石咏,说是补缺的事儿,黄了。 石咏听了吃惊不小。 他知道贾琏的格,不是个喜无事喜炫耀的人,顶上沂州同知的缺,若不是板儿上钉钉的事,贾琏绝不可能跑来与自己分享。可眼下看起来,贾琏此前确实是白高兴了。 “知道是怎么回事儿了吗?”石咏赶紧问贾琏。若是现在不能将背后的原因挖出来,明白,此后也一样会有问题。 贾琏郁闷地摇摇头:“吏部左右侍郎那里都过了,据说是到了吏部尚书那里也没什么问题,后来递上去的时候在文渊阁大学士那里被见到了,就给吏部尚书打了声招呼,给摁了下来……” 石咏:“文渊阁大学士,是哪一位啊?” 贾琏一瞥他,挣出一个苦笑:“王掞王老爷子,听说过吗?” 石咏:“听说过!” 太听说过了。 石咏不算是对历史很悉的人,可是却听说过这位老爷子乃是铁杆二阿哥一,一废太子之后带头上书请复立太子,二废之后却也锲而不舍,甚至在康熙在位的最后一年,兀自孜孜不倦地请复立胤礽为太子。 可是……贾府,难道以前不是曾经附二阿哥的吗? 这下子石咏有些犯懵:为啥一个铁杆二阿哥,要平白无故打击一个旧曾经附二阿哥的人家? “琏二哥向十三爷打听过么?”石咏想了半天,若是贾琏没法儿动用那些贾府的关系,他们认得的人里,又靠谱的,恐怕就只有十三阿哥了。 “来之前曾想上金鱼胡同去一趟的,但是想起十三爷身上恐怕还有服,只怕贸然请他出面,也不大合适。” 石咏想了想,知道贾琏算错子了。十三阿哥为岳父服缌麻,三个月之后即可除服,倒是十三福晋为生父守孝的时候要久一些。 但是十三阿哥久已远离朝堂,前年庆了一回生,都还惹来皇父训斥,要拜托他去打听吏部官员任用的事务……贾琏与石咏两人对视一眼,都觉得不太妥当。 “琏二哥别着急!”石咏想了想说,“古人不是说了,翁失马,焉知非福么?如今失了这个机会,焉知不是为了后头有更好的?” 他自己也觉得这安有点儿虚,赶紧补上一句:“不过,咱们怎么着都得把这背后的道道给问清楚才好!” 这时候的贾琏,着实是情绪低落。 早先他得了山东实缺的时候,荣府上下的风向一起朝长房这边转了过来,府里不再只有二房的宝玉是凤凰蛋了,旁人似乎终于注意到长房还有个贾琏,是不止晓得打理府中庶务的。 可是贾琏这个实缺一旦没了着落,那般人情冷暖就全了出来,老爹贾赦对他不闻不问,二房对他冷嘲热讽,唯独凤姐儿给了他些藉,只说不做官便不做官,反正如今生意做得正顺溜,在京里也有大把的银子赚。 然而贾琏心里却不是滋味儿,他求官做本不是为了赚钱捞银子的,这点凤姐儿就没法儿理解他了。 到了这时,反而是石咏给他的鼓舞更实际些:打听清楚背后的原因,来年再战,他还年轻,他还有本钱…… 于是乎,贾琏与石咏各自分头托了关系,想打听打听王掞老爷子究竟是怎么恼了贾府。但大约他们问得都不怎么得法,足过了大半个月,还是什么都没打听着。最后还是十六阿哥悄悄给石咏指明了方向:“姓贾的,可不止一个府啊!” 石咏一听就明白了,他是穿越兼剧透,“漫言不肖皆荣出,造衅开端实在宁。”这是曹公白纸黑字留下来的。十六阿哥说得非常明白,贾琏这次补缺而不得,是受了宁府连累。 可是他也实在不明白,这宁府,究竟怎么着了? 石咏私下里问贾琏:“你们荣府,和宁府,是一个壕里的吗?” 贾琏不明白“一个壕”是啥意思,听石咏解释了才点点头:“外人都说我们与王家、史家,三家织造尚且是同气连枝,别说宁府是祖辈长房了。珍大哥哥又是我们族长,管着阖族事务。旁人提起贾氏,就是宁荣二府,不可能单把荣府当成是一家一姓地看待。” 可是宁府究竟犯了什么事儿,竟能令王掞老爷子这么不待见天下姓贾的? 贾琏是实在想不出。相反,石咏却知道些线索,只是他不晓得怎么跟贾琏开口。 他总不能开口说:听说你们贾氏一族的族长,跟自家儿媳不清不楚的,而且据说那位儿媳,还是金枝玉叶,身份不同? 石咏所猜测的这些,都来自后世对红楼的分析,其中一说乃是猜测贾家媳妇儿秦可卿的身世特殊。据书中所载,这秦可卿本是无父无母之人,营缮郎秦业之女因当年无生育,便向养生堂抱养了她,后来将之嫁给贾蓉。 后人又据种种蛛丝马迹,推演出这秦氏原是废太子胤礽之女,贾家为了政治投机,便匿下了金枝玉叶,偷偷养着。后来事情败,秦氏便不得不死。1 关于秦氏有这许多种种猜测,乃是因为宁府实在是谜团众多:贾珍这一支,三代单传,贾蓉却娶了这样一个出身不显的“贫女”,偏生这个“贫女”又行事温柔大方,被贾母赞为重孙媳中第一得意之人,实在是由不得旁人不联想。 想到这里,石咏便委婉问起贾琏,只问他宁府里都有哪些人,贾琏便从住在道观里的贾敬开始数起,数至贾珍、贾珍的继室尤氏、贾珍之子贾蓉、贾蓉的继室胡氏…… 石咏这才明白过来,原来这个时空里的红楼版本里,秦氏……已经不在了。 待送走贾琏,石咏回到自己的住所,小心翼翼将那只“红定”鸳鸯枕请出来,恭敬地称呼一声:“红娘姐姐!” 红娘“咦”了一声,问:“小石咏,怎么了?” “这个……有事想要请教。”石咏问得吐吐,毕竟这事儿不是什么体面的事儿,但是他又觉得,此时必须要问个明白。 石咏关心宁国府的事儿,全是为了贾琏。若是宁府有事,回头一定会连累到贾琏身上,虽说还不会涉及石咏,但是朋友一场,石咏不忍心看朋友就这么不明不白地被牵连。 “这个……红娘姐姐以前是在宁国府的吧!”石咏小心翼翼地问。 “是!”红娘的语气突然开始转硬,“我还就是在宁国府被摔碎了的呢!” 石咏:这个……好像没有问对人啊! 他心里也多少有些气愤,多好的一具“红定”鸳鸯枕啊,器型也美、釉料也美,谁这么忍心,将它摔成三百多片? 现在听说是宁国府的人将其摔碎的,石咏大致明白了些。宁国府的陈设极其奢华,武皇的宝镜、卫子夫的金盘、杨玉环的香囊……哪一件是寻常之物?若是由此而论,一只北宋时候的瓷枕,恐怕在宁府眼中,实在不算是什么。 “红娘姐,我……小生实在不是有心得罪,”石咏一下决心,用上了红娘最喜的称谓,“实在是没别的法子,不得不打听一桩陈年的辛秘。若有得罪,先请姐姐原谅。” 石咏这样客气,红娘那头反倒不好意思了,当下小声说:“你问吧!不过我可告诉你,在宁府里,我被摔碎得早些,后来一直都是被人扫了碎片装匣子里的,你想问的,我未必就知道……” “看在你费了那么多功夫,让我又活回来的份儿上,你且说说看,我不恼就是!” 红娘的瓷枕,虽然有时快人快语,说话不算客气,可是一副柔软的热心肠,却似乎与《西厢》里那红娘的子一样。 于是乎石咏小心翼翼地问:“宁国府以前有位娘家姓秦的女子,旁人大约是称呼她叫小蓉大的,你可知道此人?” “太知道了!”红娘冷笑,“就是她,进府不久,二话不说就将我给摔成了几百片!” 石咏:……这么巧? 红娘怒气兀自未消:“说什么是多情之人,风的冤家,却连发乎情止乎礼都不知道,礼义廉都顾不得了……” 红娘滔滔不绝地说下去,石咏听了,便知是宁府老仆焦大不曾错怪贾珍,那府里“扒灰”之事该是真的了。 若是那王掞因贾珍私德有亏,因而迁怒到贾琏头上,据石咏看,这也说得通。然而这不是石咏打听的主要目标。较之贾珍的私德,更为严重的问题,是秦氏的真实身份。若是真如后世之人所研究出来的那样,是二阿哥胤礽之女,金枝玉叶,贾府收养了之后却没有好好相待,反而让她背上污名,而且年纪轻轻就这么不明不白地过世,这才会是贾府最要命的罪状与把柄。 石咏家里因与废太子一家沾亲带故,所以如今咸安里的情形他也大抵知道些,晓得废太子膝下出了好几名格格,但因为其父是废太子的缘故,自幼就长在高墙之内。皇家所出的格格,一出生便会载入玉牒。太子胤礽被废之后阖家幽囚,那之后出生的闺女,便是养在咸安里,本没有送出去的机会;而胤礽被废之前,他好端端的,又为什么要将自家闺女送出去,给旁人抚养?若说是两废太子之间所生的格格,年纪便又对不上了。 然而红娘却对石咏拐弯抹角地问起秦氏身世十分不屑,只说:“别问我啦!我什么都不知道,一来就碎了。就算不碎,我也没脸看。”lZ1915.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