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大娘与二婶王则惊叹于江南织造的工艺妙、配巧妙。几只八宝荷包上的花,被石大娘妯娌两个翻来覆去研究了个遍,结论是京里从来没见过这样灵动的花样子。 石大娘又取了翠芙为石咏准备的几件衣裳出来,和王氏一起细细研究,江南制衣,是怎样约、托肩、收袖口、衣边的,研究了半天,颇有些心得。当下这两位母亲都是自信,准备去裁几尺布,要再为石咏和石喻各做两套衣衫出来。 石咏赶紧摇手,说:“先尽着弟弟,我这头,已经够穿了。” 石大娘却不肯,说:“已经当差的人,总得有两套替换的新衣。去年年尾上没替你张罗,娘已经觉得心里不安了,今年娘可不会听你的。” 石咏见拦不住,便算了,心想反正家里如今宽裕些了,便由着这两位去张罗。 这一次他去江南,两府织造,再加上扬州林如海那里,刨去各处花销,收获了总有几十两银子。 石家的财政现今就是这么个状况,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每里的嚼用都够,置产婚娶什么的,却还想都不敢想。 然而石咏将此行得来的几十两银子给母亲,心里却不知为何想起了赵老爷子。 那天在清凉山,也不知是不是他当真看花了眼,可是那一瞬间明明看得很真切,拄着红木拐杖,佝偻着半边身体缓缓下山的,就是那一位。 当初石咏用身上带着的全部家当去帮赵老爷子,赵老爷子竟然也以全部身家回赠。石咏想起这事就觉得揪心——当时他身上如果能再多一点钱财,是不是便能多帮老爷子一点儿? 石咏暗下决心,下回他再遇上这位老人家,他一定会鼎力相帮,无论付出多少代价。 京中三月,天气和暖,椿树胡同这边,各家各院里种植的参天大树,都渐渐绿了起来。 椿树胡同,顾名思义,早在二月间,这里的邻里们就吃了一茬儿香椿。香椿芽儿剁碎了煎蛋饼,或是焯过调在馅儿里包包子,都是好吃的。 待到香椿芽老了,就到了吃榆钱的时候。将榆钱打下来,捡那肥厚实在的将壳儿剥了,上锅蒸就能吃。也有人家是将榆钱捣碎了蒸做窝头吃的,也不错,很有一股子清香味儿。 吃过一茬儿榆钱,槐花又开了,住在这胡同附近的孩子们,便也开始成群结队地出来玩儿,爬树采槐花儿下来,槐花里的,或是将槐花给大人,给他们做美味的槐花饼。 所有这些吃食,石大娘都很擅长,也乐意给孩子们做,往往做一大盘子端出来,分给邻里所有的孩子们享用。大约也是这个原因,椿树胡同所有的孩子们都很喜石大娘,知道大娘能做好吃的。 “伯娘,今儿还做槐花饼么?”石喻过来,手上提溜着两串儿白花花的槐花。 “今儿先不了,”石大娘继续上一针,说,“你大哥晚上睡觉盖的被子太厚,还是冬令的。现在天气暖了,只有厚被,怕他肯不盖,反而容易着凉。” “哦!”石喻知道了,提着两串槐花,便往学塾那边去。若是自家不用,他就将这槐花孝敬师娘去了。 而石大娘则继续一针一线地逢着给石咏的衾被。 这时的被子分被里被面,被面往往较为华美,用料也讲究,被里则多用手舒适的棉布。被里被面,一幅在里,一幅在外,将被芯包裹起来,用针线上就行了。 眼看天气渐暖,石大娘惦记着暑热将至,给石咏的这一,被芯薄薄的一层棉花,掸得松松的,掂在手里相当轻巧。 “咏哥儿从那边带来的这个被面,竟然是纱的。”石大娘伸手抚抚象牙白的被面,凝视着被面上与众不同的花纹,“怎么南边现在竟行这样的纹样?” “被面”上是淡青的古朴云纹,极为简约的纹样,是直接织在面料里的,花纹在薄纱表面微微凸出,循环往复,铺整幅被面。 当晚,石大娘就将这薄被抱到了石咏屋里。 “多谢娘!”石咏确实觉得晚间睡下的时候已经开始热了,厚被盖不住,当下从母亲手里将这薄被接下。 石大娘还是那句话:“傻孩子,跟娘客气个啥?” “娘,这被面……看着雅致!” 石咏也觉得被面上的纹样有些特殊,开口问:“娘,这被面是从哪儿来的?” 石大娘嗔道:“还不是你从南边带过来的,娘看了也觉着,还是南边人的花清雅。” 石咏挠头:他什么时候从那边捎带被面过来了?难道是,翠芙她们挟了什么放在藤箱里,自己没翻见? “娘就想着,眼看这就要入夏了,还是这种素净的颜比较好,看着不心烦。”石大娘显出一副对配很有心得的样子。 石咏一瞅,也是,象牙白的被面,上面淡青浅浅的云纹……等等,这种纹样他好像在那里见过。只不过石咏一时想不起来,便作罢了。 当晚,石咏睡得糊糊,梦里依稀有人在他耳边轻声呼唤:“大王、大王……” 石咏陡然惊醒,撑着从榻上坐起来,再倾耳细听,室寂静无声。 他却清楚地知道,刚才绝不是在做梦,的的确确有人在自己耳边柔声呼唤。女子声音,柔弱娇媚。 只不过,他哪里又是什么大王了? 石咏怪事见得多,当下又睡了回去。他白天颇为辛苦,不一会儿,便再次昏昏睡去。 “不是大王?那难道是……范郎?” 不……我姓石,不姓范。 石咏在睡梦之中,似乎糊糊地答了一句。 影影约约地能听见对方“啊”的一声轻呼。 待到石咏一头冷汗地醒来,窗户纸已经开始泛白。石咏颇为古怪地望着自己身上的这被子,极小声极小声地问:“您……哪位?” 生怕把对方吓坏了。 可是石咏等了很久很久,都没有等到回应。 石咏却不敢再怠慢,翻身下榻,披上外裳,点了灯,去母亲平时做活计的堂屋。他从苏州带回来的那只藤箱就放在这里。 石咏在藤箱里翻了又翻,总算找到了早先翠芙赠给他的麻布卷。只见麻布卷上绑着的锦带已经拆开,麻布卷里早已空无一物。当初麻布卷上别着的标签依旧垂落在一旁,正面写着“吴遗迹”,反面写着“西子亲浣”。 石咏目瞪口呆,心想,这不会,真的是,西子浣过的纱衾吧! 第61章 石咏重新回到东厢, 望着早先自己身上盖过的这一席衾被,心里生出几分疑惑。 他暗自回想过去和宝镜、金盘它们打道的经历, 还从来没遇见过今天这样的情形:自己清醒的时候, 没法儿与纱衾直接, 反倒是半梦半醒之间, 糊糊的时候,能与这席纱衾对答上一两句。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再者,西子所处的时代是秋末期, 到他如今所处的康熙年间, 少说也有两千多年。难道真的有纺织品能“凭空”保存这许多年么? 身为文物研究员,石咏很清楚, 后世考古发掘出的古代织品, 大多是从各类墓葬、地出土。这些织物在保存的过程中,所遇到的最大风险就是“糟朽”——织物成分中的高分子蛋白不断降解, 分子链不停断裂, 最终织品变得越来越脆弱, 一触即碎,绚丽的彩尽褪,柔和动人的光泽最终湮灭。这便是古代织物的宿命, 从生到死, 犹如水往低处淌的自然过程,无法逆转。 可是石咏有些预,眼前这一席纱衾,确切地说, 是被石大娘用作被面的轻纱,可能当真有些特殊的经历,因此能从西施的那个时代传到眼下这个时候。 可是……为什么始终没办法和它直接沟通呢? 石咏仔细回想:武则天的宝镜,是他将两面镜片用失蜡法重铸成一片之后,将接口处彻底打磨光滑,几乎恢复原状之后才开口说话的;卫子夫的金盘,是他重做鎏金工艺之后才说出它的真实身份的;而杨玉环的香囊,则是他将整个银香囊从布帛和软木之中取出来,彻底清理干净之后,方能和他沟通的。 对了,还有那只南朝的铜鼎,坚固而完好,和他一对面就能打招呼。 石咏心中渐渐有数,眼下这席纱衾的异常,一定是他还没能彻底“修复”这一幅古代织品的缘故。 这时候天已经蒙蒙亮,正房那边,已经点了灯。石大娘大约是听见东厢这边的动静,以为儿子赶着起要上衙门去,便也起,要下厨去,将昨儿晚上就已经熬好的粥热一热。 石咏匆匆忙忙洗了一把脸,也到厨下去给母亲帮忙,顺嘴问起:“娘,您昨给我收拾的那被子……” 石大娘赶紧问:“咏哥儿,怎么?睡着不舒适?太薄了?要不要娘另换一棉胎给你使?” 石咏赶紧摇手:“不是不是……娘,您昨儿是不是取了一只麻布卷里卷着的一幅轻纱,给儿子做了被面?” 石大娘点头:“是呀!难道那做不得被面?娘还想着,这南面的花样又清雅又素净,这初夏天气,做被面正好!” 石咏只得解释,说:“做得,当然做得!只是这样东西是别人给儿子,让儿子帮着处理处理,用丝绢再衬裱一下。娘,能劳烦您先帮我将这被面卸下来,先换一幅旧的被面用用吗?” 石大娘听说,连声道歉,只说一定帮他将东西收拾回原样。 石咏哪儿敢怪母亲,这明明就是他的错儿,将那个麻布卷忘在脑后了。而且话说回来,若不是石大娘误打误撞,将这幅纱当做被面成一席衾被,他也不可能意识到这东西真的跟西施会有些关联。 所以这会儿石咏赶紧也向母亲道歉,说是他没有事先说清楚,是他的错,要劳烦母亲多费一番功夫。 母子两个对着说了一车轱辘道歉的话,石大娘实在没忍住,“嗤”的一声笑了出来,说:“咏哥儿出了一趟远门,怎么就跟娘这么客气了?” 石咏闻言一怔。他是穿越者,只因念石大娘一片子之心,所以下决心要好好报答母亲的,可是他心里却多少是将石大娘当长辈,尊敬有余,亲近却不足。石大娘虽然嘴上不说,但是心里总是能隐隐约约觉出些别扭的。 石咏只能“嘿嘿”一声傻笑,摸摸后脑,说:“是母亲跟儿子太客气才对,儿子有什么做得不当的地方,您该直截了当地教训儿子才是!” 石大娘欣地笑了。她眼见着儿子一天天长大,成丁,身上有了差事,渐渐也能独当一面了,可是心里总记得这小子生下来的那天,襁褓里的小模样。想到这里,石大娘心里软乎,柔声说:“时候不早了,你还要去当差,快吃点东西,进城去是正经。” 石咏应了一声,将衾被的事儿给母亲,自己进四九城,直奔西华门过去。 在三月十八万寿节之后,他和王主事又大忙了一阵。只因万寿节这天皇帝陛下于前朝后都有赏赐下来,大路货固然是从内务府广储司出,品则都是直接由造办处直接送出去的。因此管着出库的王乐水带着石咏又忙了好几天,原本十六阿哥胤禄所说的,让石咏每天去半天画工那里做事,便又拖延了好几。 好不容易将大头差事忙完,王乐水便直接将石咏轰去了画工那里,命他将十六阿哥待的活计忙完了再回来。 可巧的是,这天唐英也在画工处。 如今唐英虽然官职和石咏一样,是个笔帖式,但其实他走的也是技术路线,眼下正管着内造瓷器的设计和图样。 待见到唐英的画艺,石咏忍不住大为惊叹。唐英于工笔,所画的山水、花卉、翎……在同龄人之中,甚至在造办处的画工之中,都可算是出类拔萃的。石咏自己也能画上几笔,但是见到唐英所绘的图样,他只有自叹弗如的份儿。 唐英却对石咏画的“动画”小册子十分兴趣,将他给胤禄准备的另一本《姑苏虎丘》翻了又翻,说:“石兄大才,这上面的景致、人物,纯是线绘,偏生叫人看来栩栩如生,觉得身临其境。更不用说,石兄竟能想出这种法子,让眼前的画景动起来!” 石咏赶紧谦虚了几句:人家唐英那是打小练出来的功底,而他,不过是借助穿越者的优势,讨巧而已。 与唐英闲话一阵,石咏回过头来继续忙他的“动画”小册子,然而心里却依旧在暗自琢磨他从姑苏得来的那幅纱衾。 石咏早年进学的时候研习古代工艺美术,毕业之后进了博物馆研究院,主攻方向是修复古代青铜器、金银器与瓷器,也就是古董行当所谓的“硬彩”。所以他并不擅长修复古代书画之类。 但是石咏有一段很特殊的经历,刚刚进研究院的时候,他曾经在古代纺织品修复部门实习过三个月,因此对古代纺织品修复的工序和要点多少有些了解。 修复古代纺织品是一件极其耗费耐、消磨时光的事。那位实习时带着石咏的前辈大姐,据说曾经耗费了九个月的时间,复原了一件东周时期的双锦。 修复古代纺织品的过程也极其枯燥,好在石咏的耐极好,能坐得住,在三个月的时间里,除了了解各种修复工艺以外,也真的协助前辈们复制了一幅唐代出土的绞罗料。 当时纺织品修复处的领导对石咏赞不绝口,力主石咏正式入职之后留在她们部门。只可惜,因为他是个男生,最后还是被更加需要重体力劳动的古青铜研究部门讨了去。 现在想想,如果石咏真的进了纺织品修复处,他后来的际遇,可能会大不相同。 但有这段经历在,石咏一想起那西施浣过的纱衾,他心里一点儿都不怵。到了这时,石咏将他以前在纺织品修复部门学到的东西一一回想,做出了自己的判断: 他认为,这一幅西子浣过的纱,极有可能是已经经过数次修复的。毕竟从西施身处的年代至今,已经超过两千年,中间又曾经历数次朝代更迭、中原战火,若那幅纱真的是西施亲手浣过的,决计撑不了这么久。 但是他半梦半醒之间,隐约听见的,真的好像是西施的口吻。 所以石咏先假定这真是西施浣过的纱。有这个前提在,再回想当初姑苏馆娃跟前有那么多小贩贩卖号称是西施所浣的轻纱,石咏大胆地做出了一个假设,这些“轻纱”,并非绝对就是西施浣过的轻纱原件,但可能与原件有些关联: 当初西施从一介浣纱贫女,跃上枝头,成为吴王宠姬,她亲手浣过的纱也水涨船高,成为珍品; 到后来勾践灭吴,西施留下的这幅“珍贵”轻纱被人争抢,碎成数片,最后得到碎片的人为了利益,多数都在碎片的基础上做了织补与模仿,以至于一幅轻纱最终变成了几十幅。以后也是如此,几十幅纱各自有老化、碎裂、损坏,则更有后人在此基础上,不断织补、修复—— 当然,世上那么多“西施浣过的轻纱”,其中只有极少部分真的与西子有直接的渊源。而翠芙送给石咏的这一幅,则可能误打误撞,恰恰含有西施当年所浣之纱的小部分原件。 忙忙碌碌,很快到了下衙的时候,石咏与唐英结伴回到外城,在琉璃厂大街分开,各自回家。 石咏在母亲那里吃过饭之后,回到西厢,就见到他房中卧榻上的衾被已经换了一幅寻常被面,而早先被石大娘当做被面的那一卷帛纱,已经被完完整整地拆卸下来,卷成一卷,放在他房内的书桌上。 石大娘的女红手艺湛,一幅被面或许还费点儿功夫,拆下来只是一盏茶功夫的事儿。然而石大娘牢牢记着儿子的嘱咐,小心翼翼,令帛纱本身没有半点缺损,完全是原样。LZ1915.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