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个招人稀罕的弟弟,回头拜起年来,只管叫这个小鬼头出面,石咏便也能省心不少。 京中年俗,初一至初五,大致按亲疏远近依次拜年饮宴,初一是本家近支,初二是本家远支、五服内外互拜;初三之后才轮到亲戚、同年、世、同僚等等。1 于是初一下午,石咏带了弟弟石喻去了永顺胡同伯爵府,石家与伯爵府算是近支。 永顺胡同这头,忠勇伯富达礼刚从中朝贺领宴回来,在外书房稍歇,听说石家哥儿俩来了,便命人引至外书房。 富达礼是长辈,石咏和石喻向他拜年,都是老老实实地直接行下大礼。因今儿是初一,富达礼脸颇为温煦,见石喻也过来了,听说他已经入学开蒙,便随口问了喻哥儿几句学问。 “回大伯的话,小侄已经读了《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幼学琼林》,过了年就要跟着夫子念《论语》了。” “你是去年秋天刚开始入学的?”富达礼拈着须问,“几个月就学了这些?” 石家兄弟两个都有些吃不准,富达礼到底是觉得快了还是慢了。 小石喻一下决心,干脆着脯说:“其实……《论语》我已经学了些!” 富达礼“哦”了一声,随意说:“背来听听?” 石喻当即开口:“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乐乎……” 一口气,已是将《学而》这一篇一气儿背了下来,一字不差。 石咏向姜夫子打听过喻哥儿的学习进度,知道弟弟说得没差,确实是还没开始读《论语》。寻常蒙童,很难在几个月里将石喻所学的那些一口气都学完。石喻这边多少因为开蒙得略晚些,所以夫子帮他赶了赶进度。 然而石喻只是每天听同窗们念背论语,听得多了,竟然也记了下来,当着富达礼的面,背得一字不错。连石咏这个当哥哥的,都有些吃惊。 这孩子,貌似在读书这件事儿上,真的很有些天赋啊! 富达礼听了喻哥儿用稚童音背完《学而》,又一口气还要再往下背,当即拦住,面带温煦,点头笑道:“好,好!喻哥儿背的不错!大伯可不是夫子,不是来考察你功课的。回头大伯送你一套文房四宝,盼你好好读书进学,将来考个状元郎,给老石家挣挣脸!” 说到后来,竟有些哄着小孩子的口吻。 石咏听见,错愕之际,心里不免对弟弟稍稍生出些小嫉妒。要知道,这位堂伯父对他从来不假辞,偏生见了喻哥儿就觉投缘—— 喻哥儿竟这么招人稀罕么! 要知道,当初石家就是因为伯爵府不待见喻哥儿的生母,才硬生生从永顺胡同分出来的。结果一见了喻哥儿,一向严厉的富达礼竟难得出笑意,打心眼儿里一副稀罕得不得了的样貌。 石咏所不知道的是,富达礼一见到石喻,就想起了幼子讷苏。常人都偏疼小儿子,富达礼深心里也是如此。他自有嫡长子继承爵位家业,可是讷苏是一把年纪上才得的,说不疼,是骗人的。因此富达礼也盼着讷苏能好好进学读书,将来身上有个功名,比起蒙荫出仕,出路更宽光些。 然而富达礼的继佟氏对这个独子也是百般溺,单进学这一件事就折腾了许久,一会儿要在族里寻个妥当的伴学,一会要给讷苏单独寻个师父。讷苏与石喻年纪相若,可如今给讷苏开蒙却远没有石喻那么顺利。 自家孩子不那么省心,看“别人家的孩子”,富达礼自然格外稀罕。 “张成,送喻哥儿去内院,见一见老太太、太太、二太太她们,也告诉太太一声,让讷苏也见见喻哥儿!”富达礼吩咐他身边的大管事。 俗话说,近朱者赤,富达礼也心希望自己的幼子讷苏,能和“别人家的孩子”好好,好好学学。 石喻只是个小孩子,带进内宅自是便宜。石咏却是个大人了,此刻只能留在外书房里,陪富达礼说话。 喻哥儿一走,富达礼眼前只有一个石咏,他脸上那副稀罕至极的神情登时去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脸嫌弃…… 少时石咏与石喻一起,从永顺胡同出来,石咏可是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富达礼消息灵通,石咏在养心殿造办处的各种“光辉事迹”,他都知道得一清二楚,自然怨这个侄子,将他那“少说少做”的四字真言抛在脑后。 石咏却有口难辩,“少说少做”,确实是正理儿,可是也并不是那么容易就能做到的啊! 总之与富达礼谈过话之后,石咏确认,这个堂伯父从脸上,到心里,都是嫌弃自己的。 而石喻所受到的待遇却全然不同。 石喻是个生得俊秀的小哥儿,红齿白,因为血缘相近,他和讷苏还有几分相像。这两个小哥儿并肩站在伯爵府内眷们的面前,粉妆玉砌,一般高,老太太太太们立时喜得不行,各表礼自然都少不了石喻的份儿。少时石喻从内院出来,大管事张成竟然还帮他提着个大匣子,里头装的全是表礼:尺头、荷包、小金锞子。 石咏本打算再去拜一拜二伯父庆德的,庆德却是外出,不巧错过了。 石家哥儿俩回到椿树胡同,石喻收获颇丰,而石咏两手空空。 喻哥儿将整个匣子都送到石大娘和母亲面前:“伯娘,娘,这是我今儿挣的——” 家里人听这孩子气的话,都忍不住失笑。可待到打开那匣子看了,却又吃惊不小,匣子里有五六幅尺头,四个八宝荷包,还有大约七钱一个的小金锞子,总有七八个。喻哥儿在忠勇伯府转了一圈,收获的这些,足够他一年上学的束脩和嚼用了。 喻哥儿却对银钱没什么概念,将匣子一托,就要“公”,“伯娘,娘,你们收着就好!” 石咏却想到一个主意,对母亲和二婶说:“我倒有个主意!” 他清点了一下匣子中石喻今儿“搜刮”来的各种表礼和岁钱,先将尺头和荷包取出来,放在一边,另外那些金锞子和荷包里盛着的小银锭都倒出来,放在石喻面前。 “喻哥儿,你说的没错,今你挣了这好些银钱。这些银钱,够你一年上学的束脩、纸笔和与同窗的人情往来了。你的这些钱便都给你,你自己支配,好不好?” 石喻仰起脸,望着哥哥,点头道:“好!”然后一伸双臂,将那些金银一抱,看那架势,像是打算抱着递到王氏那边去。 “慢着,哥哥得先告诉你,这些钱该怎么花用……” 石咏的想法,得让弟弟将这“财商”一点点地培养起来。他给石喻算了算一年大致的花销,大头自然不外乎是束脩、节庆之时给师父师娘那里送的节礼、他自己上学时需要用的书本和纸笔,另外还有些时候石喻与同窗几个朋友之间也有些往来。 石咏试图通过这种方法,尽量让弟弟对“银钱”有个概念。他石家家境不算富裕,所以家中子弟绝不能是个肆意挥霍的纨绔,可也不能是个一不拔的铁公。除了“财商”之外,这个时空里对于“人情”的注重,远胜于后世。现在石喻的朋友,往来的人,将来就会成为一部分非常重要的社会关系。 石喻似懂非懂,但是表现得很兴趣。 石大娘和王氏相互看看,都是没想到,石咏竟会提这么一出。如今石家常的嚼用,都是石咏的俸禄和丁银,而且出门际也都是石咏,他如今已经是名符其实的“家主”。因此石大娘和王氏见是石咏发话,便也都不拦着。 于是石咏就教他如何规划,先将整个一年的花销大致做个预算,将几样大钱预留出来,然后剩下作为的机动资金,等到需要的时候再用。 石喻听哥哥帮他算了一遍“预算”,将不懂的几处尽问了问,明白了之后就将这些银钱全部包起来,给王氏,说:“娘,您先帮我收着。我到要花用的时候就来您这儿支!” 王氏摇摇头,说:“喻哥儿自己的钱,自己收着也没事儿。平时留着买点儿零嘴儿啥的。” 王氏情柔顺,是那种以夫为天的,丈夫过世,便事事以儿子为先。 然而石喻却说:“不,我不买零嘴儿,我要将钱攒着,回头给娘打一件首饰!” 原来这石喻在学塾里见到过师娘戴首饰,就上了心,心心念念地想攒钱孝敬一件首饰给自己娘,让尚自年轻的王氏能打扮得漂亮点儿。 王氏一听,又是动,又是心酸,那眼泪就扑扑簌簌地下来,哪里还想着该向儿子解释,她寡居之人足不出户的,原用不着戴什么首饰。 “娘,大年初一呢!”喻哥儿拿着帕子给王氏拭泪,一面拭一面还帮着王氏遮掩,“千万别教伯娘和大哥瞧见了,到时笑话您,这么大的人,还掉金豆子!” 言语稚,又惹得屋里的人都笑了。 石家在京中亲眷不算多,石大娘舒舒觉罗氏娘家哥哥前年补了个实缺,去了盛京做官,时常有信过来,但很少走动。二婶王氏更加不用说,家里人全在南边,而且自从她嫁了石宏武之后就全断了往来。 因此石家过年,十分清静。 然而到了年初三初四,石咏便需要出门去会会朋友,白老板杨镜锌他们这几位自然是缺不了的。除此之外,初四这天,石咏还在街上遇见了贾琏。 这位琏二爷,此刻正忙着去四九城中各家高门大户拜年请安,荣国府的人情往来都给他这位通晓庶务的长房嫡子打理去了。因此贾琏忙得团团转,即便遇上石咏,两人也没顾得上说话,只约好了年后找个机会再聊便是。 到了初五,石咏就得去参加养心殿造办处的“团拜”,也就是他们这些属官们聚在一起,向上司拜年。 石咏见到察尔汉、唐英等几个年龄相近的小吏,彼此互道吉祥,随后便聚在一处,一起给上官们拜年。待见到自己的顶头上司王乐水,石咏赶忙上前祝贺新,然而王乐水却直盯着石咏看了半晌,什么话都没说。 “大人,大人……” 石咏提醒。 王乐水醒过神来,叹了口气,说:“没事儿,石咏,往后两个月,你恐怕是要好生辛苦一回了啊!” 石咏心想,难道是年后安排他什么特殊的差事不成?可他问了王乐水,对方却又不再说了,只说到时候就知道。 石咏被王乐水说得一头雾水,不想起,十六阿哥胤禄也曾提过,说是年后要安排一桩“好”差事给他。 团拜的时候,造办处的主官,郎中贺元思便也多打量石咏几眼,问了他几句。 贺元思是造办处的两位郎中之一,在汉军镶黄旗,却是科举出仕的,到造办处大约两年左右,不算是“资深”,好多人猜这位贺郎中只是被暂时挪到这个位置上,等六部里出缺的时候,还是要去做堂官的。 因此在石咏的印象中,这位贺大人平里总是摆出一副甩手掌柜的模样,事情都给下面。甚至上回石咏闹了一出“自鸣钟”的事情出来,这贺元思也只是不痛不地训了他几句,而另一位出身正黄旗包衣的郎中尚裕和却是痛心疾首,将石咏好生数落了一顿。 所以今贺元思关注石咏,总透着这么一点儿不寻常。 石咏不管,旁人问,他就都老老实实,一一都答了。贺元思盯着石咏看了半天,大约觉得这人实诚是实诚,可是不够伶俐,当下便叹了口气,告诉他初十上衙的时候去寻他,代一下“差事”。 寻常衙门,大多等到正月十八才“开印”,内务府却是管着大内诸般事务,七司三院当中有不少人是全年无休的。造办处好些,但却等不到十八才开衙,初十就得去。 石咏没有意见,可多少还是有些吃惊:从王乐水和贺元思透的那点儿意思来看,之后他要直接跟着贺郎中去办差?而且还是辛苦的差事? 只不过那两位既然不肯多说,他也就不问。 一时造办处“团拜”结束,石咏随着众人一起,从西华门中离开,从正门出来,往椿树胡同赶,路上正巧撞见了杨掌柜杨镜锌。 杨镜锌赶紧上来,拉着石咏问:“我这正要去十三爷府上请安,你可有功夫,与我同去?” 石咏一听:请安? 他还真没多大的兴趣。 石咏于十三阿哥来说,只是曾有过一面之缘,算不得什么正经亲戚,也不是门下。他请个什么安呐? “就是去见见……拜个年!” 杨镜锌一见石咏的表情,就觉得自己好像说错话了,连忙开口纠正。 “你也知道,金鱼胡同那边,怪冷清的……”杨镜锌解释。 这话一说,石咏的恻隐之心登时动了。 十三阿哥是无爵皇子,不当差,整闷在家里,近几年又受病痛折磨。再加上他不受皇父待见,这在京里,除了最近的几户亲眷以外,恐怕旁人都对这位失宠皇子避之犹恐不及。 这外头人家都在热热闹闹地走动拜年,金鱼胡同那边“门庭冷落车马稀”的情形,却也可想而知。 想到这里,石咏转向杨镜锌:“杨掌柜,你说我这样空手过去,合适吗?” 杨镜锌想了想:“也没什么不合适的,在十三爷面前,您是小辈!” 从二福晋和十五福晋身上算起,石咏刚好比十三阿哥矮了一辈,勉强能算是十三阿哥拐里拐弯的内侄。 “不过,还是准备个拜帖要好些。” 杨镜锌看看此处离琉璃厂近,就拉着石咏一道,去他的“松竹斋”,将店门下了,去寻了帖子笔墨,教石咏写了一张“拜帖”。至此,石咏才明白这大户人家之间相互“拜见”,到底是个什么规矩仪程,拜帖又该怎么写。 杨镜锌好心,又寻了坐骑借与石咏,两人一道策马,重新进了四九城,往东北面的金鱼胡同赶去。到了十三阿哥府邸,石咏随杨镜锌下马,两人各自递了拜帖,少时便有十三阿哥府上的管事出来,将两人往里。 十三阿哥如今身体渐好,因此在外书房见人。只是杨镜锌所料不错,这几天十三阿哥府上,除了平时常来常往的几家,儿没什么人过来。十三阿哥却已豁达不少,本不在意这些人情往来。可是听说石咏过来,十三阿哥倒是生出几分好奇,忙命人请。 石咏跟着杨镜锌,由十三阿哥府邸上的管事带着,往外书房过去。在头一进的院子里,刚巧看见院中泊着一驾马车。马车车身宽阔,而十三阿哥府上内院地方狭小,马车进不去二门。因此这马车只在二门正门前停在,有几个婆子守在门口,大约是在接送女眷上下车。 石咏不敢多看,跟在管事身后,从马车后面绕了过去。 然而他经过之时,只听车内有个清脆的少女声音在说: “今天这事儿,若是教阿玛和额娘知道了,你我少不得吃一顿挂落。” 接下来也是同样的声音。 “吃挂落便吃挂落。明儿小表弟月,姑母这里没人帮着张罗怎么行?”lz1915.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