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妲点了下头。 嬴夫人这时才看出,从确诊有孕以来,嬴妲似乎并没有表现出与怀有平儿时同样的开怀来,心中不免多想。推算时,这个孩儿是在嬴妲动身前去焚后怀上的,她仅仅是取了侯爷骨灰便折回了平昌。他们夫妇恩无比, 嬴妲怎么会不留宿一段时? “沅陵, 你同我说, 在焚你们吵架了么?” 嬴妲的面容显得疲倦泛白,她垂眸,绞紧了手指。 嬴夫人见状也明了,“因为太子设计杀害侯爷之事,他竟迁怒到你头上?” 嬴妲低声道:“是我当初一心渴盼回皇兄,这才让他发兵,如今……是我的过错。” 这俩人出了事一个拼命将过错往自己身上揽,一个又不顾后果地拼命发,难怪生了龃龉。嬴夫人无奈一叹,“沅陵,这孩子你要生下来么?” 这时她的惊喜褪去了大半,若是情节严重到嬴妲不愿生下这个迁怒之下怀上的孩儿,嬴夫人也绝不会为难强迫于她。 嬴妲双颊低垂,软声轻颦说道:“孩儿是我的,无论如何我都不能放弃。” 她早已不是当初的纯真少女,为母则刚,有了平儿之后,她对孩子更是多了难以舍下的血浓于水的牵挂和寄托。 嬴夫人道了“好”便不再赘言。 这段时嬴夫人比嬴妲还要憔悴,终神倦倦,嬴妲不敢叨扰婆母太久,见她终能心平气和谈及侯爷,便安下了心,回萃秀住着了。 养胎的过程并不艰辛,生了头胎之后,嬴妲对这个突然而来的孩子不再悬着心,吃睡如常。只是比起怀平儿时,这个孩儿的个头似乎有些大,还得她常常到昏倦睡。 平儿是个乖巧的小宝贝,虽然活泼了些,但一听周氏说母亲要为他生小弟弟了,便很高兴,他才这么小已能知道弟弟是什么了,嬴妲忍俊不。平儿总是趁着嬴妲侧卧时爬到她身畔来,摸摸她的肚子,声气地喊几声“弟弟”。 “若是妹妹,你喜不喜?”嬴妲将儿子一把搂了过来,让他乖乖坐下。 平儿点头:“喜!平儿都喜!” 嬴妲心意足地亲他滑的脸蛋。 平儿时而也会忧愁:“爹爹……去哪了……” 每当他问及父亲,嬴妲便沉默了。 平儿如今已快两岁了,这短暂的两年之中,萧弋舟参与的对他的陪伴实在少之又少。即便是安稳地待在平昌城中时,因为摄政王公事身,也鲜少逗小孩儿,更别说他那种心气高傲的男人,会如同民间平民父亲般蹲下来,为了哄儿子给他当马骑。一次都没有。 她甚至曾以为长此以往下去,父子间恐怕有隔阂,不亲密。然而平儿的身边似乎从不间断地有人提及他的父亲,说他的父亲盖世英雄,气概豪阔,说他的父亲尊贵无比,甚至还有些窃窃私语,说他投了这个胎真是好,天生就是显贵之命,一世不愁衣食。 嬴妲不知该如何对儿子开口,他的父亲已经许久没有来见她,连信也没有递来过一封了。 端午那,中张灯结彩,编彩绦成结的人们忙前忙后,屋檐下挂了菱角状的香囊,里头了蒲草与艾叶。 嬴妲这裙底忽然见了红,她怀平儿时似乎都没有如此,身边最信任的人只有蔚云和周氏,然而蔚云年岁轻,不及周氏有经验,何况她脸皮也薄,便只私下里告知了周氏。 周氏大为惊愕,夫人这几气确实不好,脸开始发蜡,起初周氏以为夫人只是怀孕艰难,需要进补,太医也说她气血有亏,开了安胎药方。周氏以为仅止于此了,并没有太放在心上,直至夫人突然告知身体见红,周氏这才紧张起来。 “传御医过来!” 连嬴夫人也从罕见地从凤章中赶来。 见血嬴妲以前怀平儿之时没有,但因为出血不多,还以为这只是寻常事,见周氏心神紧绷,告知了屋之人,就连婆母在得知之后也匆匆赶至,羞赧之际,惊愕地发觉,这或许真是件大事,她开始担忧起来,腹中的小宝宝还能否保得住。 平儿还小,便让蔚云带着到御花园戏耍去了,傍晚才能回来。 萃秀里外围着人,嬴夫人守在嬴妲头,周氏捧盂而立,焦灼等候。 御医又尽心尽力地为嬴妲望闻问切许久,“脉象上并无异常,夫人可是忧思过度?” 嬴夫人也担忧这一点,怕她与萧弋舟之间的结解不了。 嬴妲却愣了愣,她确实有些忧思,但因为有乖宝宝平儿在,她从没觉着难熬过。 她便摇了下头。 御医说道:“不若让一个通妇人事的婆子过来。” 嬴夫人便忙吩咐绿瑚:“去平昌城中,请一个妇人过来,最好是生过多个孩儿、见多识广的。” 绿瑚便去了。 战时节,顷刻间家破人亡,平昌城之中的百姓还大多吃得起水米,在这种世道之下,他们只有鼓励家中妇人多诞孩儿,以延绵子嗣。绿瑚带着人挨家挨户打听,还真问着一人,她自己便生了四个孩儿,又曾经无数次替别家照顾孕妇接生的,绿瑚了一把银锭子在那婆子王氏手里,王氏见钱眼开,二话不说便随着绿瑚回来了。 沿途绿瑚便同王氏代了摄政王夫人的病症,道夫人头昏睡,下边出血,御医诊断说脉象并无异常。王氏听罢之后心中便起了猜疑,“绿瑚姑娘你且等等,待我见过夫人再说。” 王氏那丰腴肥的身材,市井人的做派令殿人都到有些不适,然而嬴妲却温和地招待了她,命人为她搬木椅候坐。 王氏见她面容绝美,人又和善,出手大方,心中不尽,生了亲近之意。 她对嬴妲问了些话,嬴妲一一如实告知。 然而随着问话的不断深入,王氏的脸却可见地沉了下去。 最后嬴夫人不得已打断:“这有何不妥,您知道么?” 王氏被嬴夫人温声一问受宠若惊,忙抬起了头殷勤说道:“以前我也到王侯之家做过事,倒是见过这一例,我方才所问夫人症状,有九成相似的。” 说罢,在殿之人惊奇她真有把刷子之时,王氏起肥厚的和脯,目光冷淡地朝殿中一扫,不少人被这如炬目光所震慑,竟垂下了眼睑不敢直视。 王氏尖锐的嗓音充斥着市井人的泼辣无畏:“谁人看不惯夫人要为摄政王诞下孩儿,竟敢用这种虎之药,要悄无声息害她命,非得闹到一尸两命?谁这么歹毒心肠!害人尚未出世的孩儿是要下地狱被阎王爷剁了手的!” 随着王氏的话音落地,周氏捧盂的手倏地一震,盆盂落地发出“咚”地沉重一声,嬴妲也瞬间震惊地瞪圆了眸子,嬴夫人抢话道:“您所言是真?” “真真切切的!”王氏说道,“我在那侯门深院之中便见过这种歹毒伎俩了,这是一种慢毒,症状隐微,中毒的孕妇起初只是到嗜睡腹,随后便有下体出血症状,面蜡黄,舌苔发红,一般这种毒潜藏身体里,到了孕妇怀胎七八月时,肚腹渐大便产,而且是……一尸两命。” 嬴夫人惊得险些仰倒,绿瑚险些便搀扶不住。 嬴妲眼眶红了,后知后觉地惧怕起来,“夫人您说……” 王氏直肠子通到底了,事无不可对人言,“揣着这种私的,向来是那些小肚肠、心怀妒忌的蛇蝎女人,对咱们女人最狠的,向来就是女人!夫人这是头回见血,所幸察觉得早,平里的药汤膳食都要停,不但要停,还要查!若是后续没有异状,这胎儿或可保住,若还是不断见血……夫人,这胎必须要下了。” “啊……”嬴妲万没有想到今会有王氏来告诉她胎儿或可能不保,她红着眼眶,嚎啕地扑到嬴夫人怀中。 嬴夫人扶着嬴妲的背摩挲下来,不断地拍打,回眸望向殿内诸人之时,眼眸也不觉变利:“查!萃秀一应人等,御膳房一应人等都要软起来!从今起,除周氏之外,调换萃秀所有婢女。谁敢谋我孙儿,必要她血溅五步!” “是。” 当其时所有人都战战兢兢跪地叩首。 方才还煦风和般的柔和夫人,忽如长剑出鞘,雷霆乍惊,王氏骇了一跳,从椅子上摔了下去。 嬴夫人道:“王氏便留在中,看顾王妃,至于酬劳,若此次能揪出凶手,必有重礼酬谢。” 王氏想方才来时那婢女绿瑚已了不少金银给她,那金银足够让她们一家十年之内吃穿不愁的了,如今又得了嬴夫人许诺,这“重礼酬谢”必定不同凡响,哪有不答应的,连忙点头将这活揽在身上。 嬴夫人又叹了一声,俯身将嬴妲的背抚了抚,安道:“未必到了最坏的地步,沅陵,中御医众多,高手如云,孩儿定能保住。” 嬴妲轻轻咬着嘴颔首,掌心一片意。“母亲,只要有一线生机,母亲都不要拦我,让我将他生下来好么?” 命攸关,嬴夫人无法立即肯定,还是要传书萧弋舟,他恐怕到现在都尚不知晓,他的子已又为他怀了麟儿。 这时嬴夫人念及平儿,撇下此话不答蹙眉说道:“不知对方是什么恶人,竟要害你与腹中骨,怕她同样有心对平儿不利,这段时便让平儿养在我凤章,由我亲自照料,也免教他知道。” 嬴妲正想对平儿隐瞒过去,这已是最好的安排,便点头应了。 嬴夫人吩咐下去之后,当萃秀的所有婢女都调换了,原本的人都被软起来,包括跟随着萧弋舟曾经戎马辗转的几名美婢。 第87章 查出 王氏明练达, 于中稍住几, 不但摸了这其中的室门路, 对东西两的人混了脸, 平素照顾嬴妲使唤的人,也是再三用那双火眼金睛盯着,不许人在她眼前变戏法。兼得周氏辅佐, 更是得心应手。 嬴妲只管安养在寝,再也没有出过血, 王氏每为她检查,按着御医开的方抓药喂给她喝。 “其实咱老家是有不少偏方土方的, 本想着拿给夫人用, 但因想到夫人是金枝玉叶之体,我们那些藏污纳垢的东西实在上不得台面,反倒误了夫人身子,便不敢拿给您用,想来里头给皇帝娘娘用的药方定更好些,夫人这几确实气好了不少。” 王氏有一张巧嘴,说话解闷儿逗人笑都是行家里手,嬴妲常常笑倒,她娇气, 嫌弃药苦, 但有王氏在旁说话, 再苦的药不过片刻一个笑话说完, 陶碗便见了底。 周氏为嬴妲背后垫了枕头, 说道:“这几平公子一直念着母亲,夫人要好生歇养,养好了身子尽早见见平公子。” 嬴妲也挂念她的平儿,忧愁地颦了柳眉。 闻言,王氏起身让了圆凳,伸出一肥白指头在空中晃了晃,“我倒见过这个平公子,小小年纪,人材却是不得了呢,龙子凤孙必堪大用!” 嬴妲微笑着摇了下头,“我不指望他有什么大作为,无功无过一生平安已是最好了。” 王氏转了转眼珠,又笑说道:“那怎么说也是摄政王之子,摄政王又大获全胜,打败敌寇是指可待,您……” 说到这儿嬴妲忽想起来这许久以来都未曾再传来战况,况王氏如此一说,身边的周氏竟频频向她使眼,嬴妲怔愣之下,渐渐地明白过来,声儿也沉了下来:“你们有事瞒我。”不待周氏为难之际开口,又道:“周妈妈,这几我常见你同她们说话,却不在我跟前说,除了是夫君的消息,我想不到是别的了……” 她急得面颊红润,香汗隐微,焦心披,周氏与王氏对视一眼,瞅得王氏倏地哑口,无奈说道:“等您身子好了,奴婢定立即告知,切勿此时为战局忧心,将军百战百胜,无碍的。” 嬴妲沉思之间,殿外忽然匆促走来一名婢妇。 “夫人,查出来了,用毒之人查出来了!” 殿中三人都是一惊,周氏更是急忙起身,见那婢妇张口出,便使眼阻拦,“王氏,你陪着夫人说说话。” “周妈妈。” 嬴妲在身后皱眉唤她。 周氏抚了抚她白滑腻的藕臂,将她的两条胳膊入被下,温声说道:“这当口,您腹中小公子最为要紧。” 知道周氏是为了她好,嬴妲顺从地听了,只是心中实在疑惑,到底谁要暗害她与孩儿。 待周氏随着婢妇走入寝殿之后,王氏再度坐下来,刻意与她说笑,嬴妲这会儿却无心听了,心事重重的。 周氏边走着边问询:“是谁心肠歹毒,竟要谋害夫人?” 婢妇无奈甩手,“正是那跟着摄政王原先时常幸从的一个奴婢,唤作烟绿的!嬴夫人是厉害角,昨夜里便用了刑,听说打破了那奴婢身上一层油皮,体无完肤了!如此凌迟之刑,这才叫那奴婢说出实话来!” 万没有想到竟是烟绿,记得当初萧弋舟还专为此二美婢派亲兵到兀勒城中接人。周氏先是怔怔不解,听罢此话之后已义愤填膺。 “没心没肝的女人,若不是萧将军仁义,她们命都早已不在了!” “谁说不是。”那婢妇提着灯笼穿过雕栏玉阶,步入后绵长曲折的漆红花廊之下,周氏步步紧跟,婢妇又道,“她如今还振振有词道自己没错,是为萧氏除害,道原本夫人就没安好心肠,当初在平昌驿舍之时,已先骗得摄政王信任,哄得他晕头转向,险些马前失足,为此还双目失明许久。后来她本以为夫人能安分守己之时,夫人却处处使小子延误战机,现在更是为了一己之私害死侯爷,她下毒正是为萧家还恩!” “岂有此理!” 周氏怒喝道。 婢妇道:“这话没有人信,咱们嬴夫人又不是十七八半大孩子,这话哄不着她,何况无论如何孩儿无辜,对孕妇下这般黑手,委实歹毒。现下那女人正被押在刑司之中下狱,连带着蔚云姑娘和棠棣姑娘也没好过。昨儿个北边的楚楚姑娘还捎了信来问候几个姊妹,信落入嬴夫人手中了,但嬴夫人也没让人回。” 周氏怒意不平,“咱们这便去牢狱之中瞧瞧那忘恩负义的蛇蝎女人。” 黑魆魆的地牢,沿着石阶下去,愈往下则愈黑,两侧石壁之上宣纸铜灯盏,燃着幽幽之火。周氏随着婢妇走入,空的里头,视角愈发开阔,铁链甩动于身之音不绝于耳,一鞭下,便是女人已奄奄之声,犹在奋力呼号。 至里头,无数灯火燃起,亮起光芒,嬴夫人端坐大椅之上,神冷漠不见平素吃斋的半分慈和。 烟绿趴在地上已皮开绽,周身似已浸泡在一层血水之中。lz1915.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