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把信封拿起来,发现封口还没有糊上。他跟父亲写了什么? 罗宜宁犹豫了片刻。但还是把信放下了,她在书房里转了会儿,最后还是拿起来,打开了信,还是他的字迹。 “岳父大人垂鉴: 久不晤见,甚念贤劳。边疆清苦,岳父康健可否?朝中事多,岳父与我有隙,实为难解。婿孝心一片,亦未亏于宁,愿岳父诚知。 陆班师回朝,中诸事有变,婿忙于周旋,效忠于圣上。虽万事设计周全,实恐有误,兹事体大,不可不慎重。唯有一言以求岳父,宁孱弱,幼儿甚小,尚不能言语。婿唯恐其忧,挂心不下,将婿之儿托与岳父。 婿若败退,定不得生还,宁必伤心至极,岳父劝其一二,令其不必怀。婿留钱财数万,尽予宁。 书短意长,不一一细说。所请之事,恳盼慨允。多劳费心,铭不已。 婿慎远敬上。” 她读着读着,眼泪已大颗地打在信纸上。那句“婿若败退,定不得生还,宁必伤心至极。”她来回地看了好几遍,哭得不过气来。 若他真的出了事呢? 是不是……是不是这个就是遗书了? 他没告诉过她这些,他的担忧,惊惧和害怕。只是宽她没有事,暗中写了信,对已经开始戒备他的岳父,言辞恳切、态度低微地请求他的照顾。他怎么不会怕呢!那个对手是陆嘉学啊! 她靠着长几慢慢地滑下去,紧紧捂住了嘴。顿时才惊觉自己已经打了信纸,狈地擦拭着,但墨迹已经晕染开了。 她想着该怎么办,要如何掩饰。不如她来临摹一封算了,她知道自己的字迹和他像,却不知道他看不看得出来。 但是也没有别的办法了。 罗宜宁站起身来找笔墨,翻出了砚台,信纸。沉了口气,将原来的信展开开始描摹他的笔迹。 但是一边写着这封信,又一边哭起来。每一个字明明都很平常,写出来却重如千金。最后手抖得写不下去,她不得不停下来歇歇,然后继续写。 宁孱弱,幼儿甚小,尚不能言语…… 刚写到这里,外面却传来了喧哗的声音,有仆从在说话:“阁老,您回来了!” 罗宜宁慌忙要把信纸藏起来,叠在衣袖里。那人没有片刻耽误,已经跨进门来了。 “不用伺候,先退下吧。”声音带着夜的冰冷,和说不出的疲惫。 罗慎远进门就看到了她。红着眼站在原地看着他,他却仿佛没有看到,不予理会,径直地走向小几给自己倒茶。罗宜宁立刻过去端了茶壶,为他倒茶,然后发现茶壶已经不热了。她低声说:“茶都冷了,叫他们送热的进来吧!” “不必。”他从她手里拿过茶壶,自己倒了水。 果然是冷的,冰冷得从口到喉。然后罗慎远才稍微清醒了一些。 他淡淡说:“你要是过来问陆嘉学的,他的命已经保住了。震撼边疆二十余年,皇上留他有用,不会轻易杀他的,但应该也永远不会在京城呆下去了。你也别问我了。其余羽死的死,放的放,不会放过。” 罗宜宁怎么不知道他的疏远,她轻声说:“我不是来问他的。” “难道是问我的?”他嘴角出一丝嘲讽的笑容。 罗宜宁拉住他的衣袖,声音有些哀求:“看到锦衣卫,我以为是你,我不知道!道衍让我入,我只是想帮你……” 罗慎远挥开了她的手:“罗宜宁,我现在不想听这些。” 罗宜宁沉默了,嘴微微地抖,然后她缓缓地说:“我不得不救他……罗慎远,我的心已经完全属于另一个人了,分不出空隙给他。即便那个人……”她的眼泪滚下来,她不想哭,但就是忍不住,“即便那个人他要利用我,他要害我。我也无法不喜他啊!我不能不愧疚!因为我已经不他了,罗慎远,我回报不起他那样救我!” 罗宜宁说得太动,后退撞到长案上。眼泪横。 罗慎远似乎被她所触动,他紧紧地盯着她,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然而他的目光却下移,看到那落在地上的信纸。 罗慎远立刻站起来向她走过来:“那是什么?” 罗宜宁匆忙地捡起来,不要他看到。但罗慎远已经住了她的身体,伸手就夺。 “——你别看!”罗宜宁怎么能让他看到,但本敌不过他的力气。罗慎远见她掩藏,更以为是什么不得了的东西,甚至不由自主地怀疑,是不是罗宜宁跟别人通信。这样一想就更是要到手了,嘴紧抿着,伸手就抢了过来。 但当他打开一看的时候,立刻错愕了。这…… “你这是在……临摹我的信?” 罗宜宁恼羞成怒了,被他得动弹不得,只能说:“都让你别看了!” 罗慎远放下信纸,一手着她,一手把长案上的东西推开。果然看到了一封被哭晕墨的信,那才是他写的。 “我把信坏了。本想着我补上你就发现不了……” 罗宜宁解释说,却发现他突然笑了一声,然后捏住了她的手:“罗宜宁,你真不会以为,我分不出你的字迹和我的吧?” 谁知道她看着他很久,却问:“你不生气了?” 罗慎远叹了口气:“我若是生你的气,那就没完没了了。” 更何况她刚才说的那些话也当真触动了他,只要知道……她不是对陆嘉学动情了,罗慎远还有什么好生气的。再更何况,她的确荒诞好玩,他气不下去了,要气笑了。 但罗宜宁还是看着他,非要他说出个所以然来。 “罢了罢了!我欠你的罢!”他的语气竟有些无奈,“我一天一夜没有合眼了,没生你的气了,我想睡觉。” 罗宜宁才高兴起来,紧紧地抱住了他。喃喃地说:“我看到信的时候,哭了好久。你以后一定告诉我这些,好不好?” 他只是嗯了一声。 既然已经成功了,这信留着也没有用了。罗慎远拿过来做一团,想扔掉了。 罗宜宁连忙阻止他:“不行,我还要要的。”她又把信细细展平了,好好地放进了信封里,然后进了怀里。 罗慎远看着她肿得跟核桃一样的眼睛,又熬了夜,真不好看。但是越看越暖和,像冬夜里贴上来的,烘热的被褥。 她才回头对他笑了说:“我服侍你睡觉了吧。” 心里只有这个人了,再也装不下别人了。 罗宜宁听到了自己的声音说,从她看到那封信开始,从罗慎远为了她,放弃杀陆嘉学开始。这一切,都由不得她来选了。 她也变成了那个脆弱之人。以后罗慎远若是想要伤害她,他能够伤害得很深。 因为从现在开始,她真的对他毫无抵抗了,毫无防备了。 她想着竟然想哭,有种热泪盈眶之。 罗宜宁服侍他躺下了,罗慎远因为疲惫很快就睡着了,但是罗宜宁靠着沿,看了他好久。 她低下头去亲他的脸。 这辈子啊……这个人最后还是打动了他,他真的赢了啊。她会害怕失去,害怕被放弃,害怕他被人抢走。 甚至有一天他不理会她,她也会跟上去的。 罗宜宁靠在他身侧,静静地闭上眼。 罗慎远酣睡一晚,次醒来,身边已无她。伸手摸进被褥里,却是一片冰冷。他皱了皱眉,立刻穿衣起身,待出门后抬头看去,才发现她是抱着宝哥儿已经在外面玩了,宝哥儿坐在娘亲的膝上,咯咯地笑。 他这才放松了,靠着门框看着那两母子。 她低头和宝哥儿说话,也不知道说什么,抬头却是灿烂的笑容:“你终于醒了!要不要吃什么?” “饺子。”罗慎远说。“羊馅的那个。” “那我去给你做。”她把宝哥儿给他,然后带着丫头去厨房了。 罗慎远抱着他儿子,宝哥儿在爹的怀里扭,然后一个小巴掌糊上他爹的脸。罗慎远捏着儿子软和的脸,居然对他笑了笑:“你迟早落我手里的,知不知道?” 宝哥儿年幼懵懂,这冷面怪人笑什么呢!他并不知道未来漫长的读书路,会在父亲的威严的管教下度过。 罗慎远吃了早膳后不久,就立刻要去处理剩下的事。 他乘了马车,先去牢里看了陆嘉学。 陆嘉学正躺着喝茶,半死不活的,神情却很淡定。 自他救了罗宜宁之后,仿佛是解开了某个心结,竟然比原来更逍遥了,身陷牢狱也毫不在意。 也许是终于完成了某个抱憾之事吧。 “罗阁老过来了啊!”陆嘉学嘲讽地笑了笑,用女人让他折服,他自然没什么尊敬的。 罗慎远站到他面前,他突然想起,这个牢曾经关过杨凌。他就在这里半跪着,握着杨凌的手听完了他最后一席话。 然后他决定了,要让天地间正气永存。 不管是以什么方式,和手段。 “你心里想什么,我都知道。”罗慎远慢慢走到了陆嘉学身边,语气淡淡的。 这个曾经在他面前卑微的青年,现在举手投足气势十足,有凌云之志,有毫无顾忌的凌厉手段。 的确厉害。 陆嘉学笑了笑:“阁老没拿宜宁撒气?” 罗慎远看了他一眼:“你知不知道,你死是一件多容易的事?你既然珍惜她救回来的命,就别怒我。” 陆嘉学沉默了,好像又回到当初的侯府庶子身上,一无所有。 罗慎远俯下身,看着他身上渗血的绷带,笑了说:“放心,不会让你死的。不过——你这辈子也别想回来了。我也只是来见你最后一次,半个月后会送你去边关驻守。” “至于你和她过去的事,毕竟,那就是过去的事了。”罗慎远站起身,走出了牢房。 他最后轻轻地说:“陆大人,再见了。” 陆嘉学不再说话,他看到罗慎远消失,才捏紧了手中的珠串。 耳边是她的声音,织在牢房昏暗的光线中,如光明媚:“陆嘉学,你为什么娶我啊?……陆嘉学,为什么笑我的字难看啊!昙花有什么好看的……陆嘉学,你抱回来的狗好丑啊!”最后那个声音是,“疼不疼?陆嘉学,疼不疼?” 他闭上眼睛,嘴角出淡淡的笑容。 疼啊,罗宜宁。 再疼,也没有了,连疼他都不会拥有了。 * 两个月的苦寒,京城中一片肃杀,死伤者众。 而苦寒过后,终于是天了。 二月风似剪刀,院内的积雪早就融了,小池的水慢慢长高了。 早的荷叶长了簇新的尖芽,淡红的芽。 坐在娘怀里的宝哥儿,伸长了手去捉垂下来的拂柳,抓了一把芽,回头捧着给宜宁看:“娘娘、娘娘。” 罗宜宁把他抱过来,摸了摸他的后背,没有出汗。lZ1915.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