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大手从她身侧拿过折子,他在她身后俯下身,整个人靠近她:“你看得懂什么?继续磨墨,我来写。” 好吧,还是给他磨墨。 罗慎远执笔蘸墨,凝神思考片刻。一手撑桌沿,随后才下笔。 罗宜宁看着他的侧脸,觉得他无比的好看,她突然很明白为什么这家伙前赴后继的有这么多人喜。与长相无关,这是一种神韵。 待他写好之后,宜宁才拿过来看。写得条理清楚,批文字体工整。 “好了,回去歇息吧。”罗慎远叫小厮进来收拾东西。 等他牵着自己往正房回去,宜宁才告诉他自己明要回英国公府的事。 “带上你的护卫一起出门。”罗慎远只是叮嘱她。“早去早回。” 宜宁仰头看着他一笑。不就是回一趟门吗。 * 英国公府最近倒是热闹,天气渐渐转冷了,门口的大槐树都掉完了叶子。魏老太太的屋子里早早地用上了暖炉。宜宁在她屋子里同赵明珠、魏老太太商议。 祖孙三人盘腿坐在罗汉上。 “八字合得,也是个旺夫的命格。”魏老太太说,“你父亲打算娶她,亲事大约在两月后,还要选个吉祥的子才是。” 宜宁眉头一挑:“这么着急?” 魏老太太把手里装杏仁的攒盒递给她:“这杏仁有股香,格外好吃,一会儿你带几盒回去。”又说,“你又不是不知道你父亲,说做什么就是什么。不过徐小姐父母早逝,唯有徐国公这个哥哥照料着。虽然在家里有哥哥嫂嫂宠,但毕竟已经十七岁了,早嫁为好。” 魏老太太说:“你且宽心,以后你回来还是一样的。” 她担心继母对她不好? 宜宁苦笑,她这辈子也是命途多舛,算来这是第三个继母了。还是个没比她大几岁的小姑娘。“父亲就这么答应了?我还以为他会挑许久呢。” “你劝他了,他还有不听的!”魏老太太笑道。何况她身体的确越来越不好了,宜宁出嫁,明珠又是外人不能手英国公府,没有别的办法。 赵明珠跟她道:“宜宁,舅舅还做了你的衣裳首饰,一会儿给你一起带回去。” 结果宜宁从娘家回来,一马车都堆了东西,当当的。 宜宁总忍不住想以前。她从侯府回去,家里人对她尊敬又客气,她好像是个陌生人一般。这样才是娘家。若不是新婚前一个月不得分,她们铁定是要留她住十天半个月的。 “少,咱们是要回去吗?”外头护卫问道。 宜宁想了想说:“去祥云酒楼。” 她倒是想看看谢蕴究竟要做什么。 马车停入了祥云社内,这里女眷常有出入,故门很严,宜宁递了罗慎远的名帖才进得去。她上次来过,知道这位是罗大人的子,伺候的婢女便恭敬地把她引到了楼上。 “谢姑娘可在此?”宜宁问婢女。 婢女屈身:“谢姑娘在的,方才陪着位夫人下楼去了。奴婢去给您传话。” 宜宁移步栏杆前,却看到台阶下的石榴树旁站在一个人。 这女子穿了一件披风,发髻非常的素净,半点装饰都没有。虽然人近中年了,但是气质文雅,衣着也非常的素净。她的身后站了两个小丫头,她正在抬头看着石榴树上长的石榴,柔和沉静。 “夫人,那边的花开得多热闹啊。您不如去那边看看……”身后的小丫头劝她。 宜宁听到身后有位世家夫人小声说:“这位怎么出来了……” “不是说现在吃斋念佛的,都不肯出来了吗。瞧着病怏怏的,也不知道这些年都怎么了。” “她丈夫就这么死了,留她一个人也是怪可怜的……” “可怜什么,不是说曾杀了人吗。现在这样也是报应了。” 那人仿佛听到了这边有人在说她,隔着栏杆看了上去。扶着丫头的手说:“走吧。” 宜宁面上平静无波澜,心里却已经翻江倒海。这个人是她最悉的人,怎么能不悉呢。这就是原来的宁远侯世子夫人谢,她的长嫂。 当年她刚嫁入宁远侯府的时候,谢已经名京城了,她是谢家的嫡长女,才华盖世,宛如今的谢蕴。其实谢蕴还不如她,当年的她真是无人能出其左右。 一开始,谢也没有看重过她,两人的集淡淡的。再后来宜宁被人害死,殒身悬崖,困于玉簪子中二十多年,见尽了事态变迁。 而谢则从云端跌落,丈夫也被陆嘉学杀了,她自己也再不问世事。 宜宁的嘴角泛起一丝苦笑,那些在偏院里,听着念经声的子,宛如困兽般的子仿佛历历在目。她捏紧了栏杆,手骨泛白。竟然是谢! 她看着谢的背影,随后有个人走过来,亲亲热热地挽了谢的胳膊,笑着说:“姑母,戏还没有看完呢。您怎么下楼来了?” 是谢蕴。 谢对谢蕴微微一笑道:“觉得闹哄哄的,出来透口气。” “您觉得闹哄哄的,我瞧着却觉得热闹。”谢蕴继续说,“您难得出一次府,可要好生陪我。” 谢的孩子幼年时就得急病死了,她对谢蕴就要好些,不然别个怎么能让她出府来。她实在是厌恶外面这些人了。 “那便回去吧。”她徐徐地说,声音有些沙哑。谢蕴就扶着谢上了楼梯。 祥云舍这阁楼楼梯修得狭窄,踩着声音很响。谢的脚步声却格外的轻,宜宁深了口气,侧过身看着红木高几上摆的绿萝,等着两人走过去。 脚步声渐渐近了,到了宜宁身侧,谢正要和她擦肩而过。却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停住了,然后她轻声道:“这位太太,我看着有些眼。” 谢蕴自然看到了宜宁,想到那天罗慎远的事她就心里不舒服。但按了她的格,又是不想与宜宁计较的。她就道:“姑母,这就是工部侍郎罗大人的子,英国公府的小姐。” 宜宁这才转过身看着谢,谢的目光是柔和的,但是落在身上有种水的冰冷。 “我看着姑娘,就觉得有种认识多年的觉。”谢轻轻地说,“面相却陌生得很,罗太太原来可见过我。” 宜宁摇头笑了笑:“我不曾见过夫人。” “蕴儿,我看你似乎认识这位罗太太,你请她同我一起看戏行吗?”谢侧头对谢蕴说。 “既是我姑母相请,罗太太能否赏我个薄面?”谢蕴难得开口,语气有些僵硬。她自小就喜谢,对自己这个姑母打心里尊敬有加,更甚于对她的皇后姨母。对于姑母的要求,她向来是不会拒绝的。 “夫人写信与我,不就是想请我出来一叙吗,那且坐下就是了。”宜宁屈身一笑,随后向楼上走去。在一张八仙桌坐下,抓了把香瓜子慢慢吃着。 谢上来了,她在宜宁身侧坐下来,低声笑道:“罗太太知道是我写信请你?” “谢蕴一看便是不知道的。”罗宜宁淡淡道,“夫人既然以谢蕴的名义写信,又刻意叫住我,那必然是夫人请我过来的了。” 谢究竟想干什么? 宜宁侧过头看她,谢表情平静,谢蕴站在她身后则有些不甘心。她不喜谢跟罗宜宁说话,就像小孩子似的,有种心之物又要被人抢走的觉。 “蕴儿,你去给我和罗太太端茶来。”谢淡淡道,谢蕴没有动,直到被谢看了一眼,才咬了咬应是,乖乖去旁侧耳房端茶。 “罗太太,”谢坐下来之后不紧不慢地开口了,“我是看着蕴儿长大的。她娇纵了些,心却不坏。罗太太觉得她如何?” 宜宁摸着扶手上镂雕的祥云纹,缓缓摩挲。她笑了笑:“谢二姑娘才华横溢。子鲜明,别人是羡慕不来的。” “她这个子才是让人头疼的。”谢看着罗宜宁继续说。这个罗太太其实还很稚,惊人的清漂亮。但是她的眼睛,谢不知道怎么说,那种澄澈的明净,非得是历尽千帆后的淡然。 “我是她的姑母,子淡漠,故她惯向我顽皮别扭的。”谢一笑,“我实则是很关心她的,要是有别人欺负她,我也定饶不了她。” 她的声音略微低了些,别人是听不到的。 宜宁听着谢的话,慢慢平静了下来。有点好玩,谢想必是听到了谢蕴被欺负,来给自己的侄女出气,冤冤相报何时了。 她跟谢一起呆了二十多年,当然知道她疼谢蕴。年轻的时候冠盖京华,后来光芒尽失,唯有谢蕴是最像她的,故也格外疼。 “夫人说了这么多,我听着便也是了。不过夫人侄女的子你是再清楚不过的。不是谁欺负得了她。只要她不招惹是非,无端的,谁又会跟她过意不去。” “若是有人之心,轻易就能伤她。”谢拿出了点当年谢家大小姐的派头来,笑道,“我谢家的姑娘都容易被情所困。我丈夫身亡,我便被情所困十多年。她求而不得,自然也是如此。罗太太的事我也不是全然不知道,要是罗太太有威胁于她……就怪不得我了。” 谢在威胁她。 想来为了自己这个侄女,谢早就让人打听过她了。当年谢的厉害宜宁也是见识过的。四个媳妇里没有人能比得过她,把侯夫人拿捏得服服帖帖的,还常与陆嘉然商议政事,足智多谋。 这样的人,对陆嘉然一往情深。陆嘉然为了她的深情,也不曾纳过妾。 但是别人不知道,宜宁却不会不知道,当年她在侯府的时候傍晚出门纳凉。曾经撞见过一桩丑事。 宁远侯府后院有条路是去竹林的,别人嫌弃荒僻不去。宜宁却常去那里看竹林,带丫头挖些小笋做酸笋吃。那她就撞到竹林里一具瘦的身子在一个女子身上,衣裳褪了一半,俊脸上是汗水。她看不起那女子的脸,却看清楚了陆嘉然的脸,听到这对野鸳鸯发出的声音。 陆嘉然猛地抬起头,她当时立刻就逃出了竹林。 路上她想起那个女子的衣裳,那不是府中下人的打扮,那手上滑腻雪白的肌肤,纤细漂亮如天鹅的脖颈,想来也是个尤物。 陆嘉然竟然背着谢跟别人苟且,两人耳鬓厮磨,暧昧无比。可怜谢二十多年的深情。 宜宁每次听到她念经,看她擦拭陆嘉然遗物时都想说这些话,那时候憋得她很难受,今天终于是能说出来了。 “既然已经死了十多年了,夫人何必再一往情深。夫人所念之人若是在世,又会像你对他一样对你吗?”宜宁手张开,手里剩下的香瓜子落在了盘里。“夫人难不成觉得一往情深这事很光荣?谢蕴的一往情深,那与我何干?难不成我还要为此负责吗?” 二十多年的困顿,她自认为和谢同身受。但是如今,她跟谢的缘分,恐怕也仅仅止于这句话了。 这时候谢蕴端着茶上来了。 方盘上放着两杯茶,一杯雪芽,一杯是雨前龙井。宜宁接过来,顺手就把雪芽递给了谢道:“雪芽清火明目,夫人最适合。” 谢接过茶一愣,顿时就看着宜宁。 她喜雪芽很少有人知道,原来是嗜茶如命,最近几年喝的少。当年在侯府给老夫人请安的时候,排行最末的老四媳妇常亲手泡茶,只有她的是雪芽。当时她就觉得奇怪,老四媳妇是如何知道她的喜好的。 当年的老四媳妇并不出挑,她不曾过多关注。因为这个,反倒是看重她几分。后来才逐渐发现,老四媳妇也是个相当聪明的人,只是聪明得不动声而已。 宜宁抿了口自己的茶,抬头就看到谢看着自己。 “罗太太刚才挑了雪芽给我,倒是歪打正着。”谢说,“我素饮这个。” 那不过是个下意识的举动而已,罗宜宁心里一叹:“夫人喜最好。” 谢是女人,女人的觉是非常锐的。宜宁只是坐在她身侧,但是谢看她的目光却越来越奇怪。 既然已经知道了谢请她过来是干什么的,宜宁就不想再继续呆下去了。她起身告辞了谢,准备回府去。 谢却按住了她的手,道:“罗太太莫动。”她的声音很轻,“刚才我并没有骗你,我一见你就有种分外悉的觉。好像是认识多年的朋友,本是想与你说说话的。” 宜宁道:“我与夫人素不相识,想来也没什么说的。” 谢一笑说:“罗太太,你也唤宜宁。我那四弟,如今权倾天下的陆都督曾有个原配……也叫这个名字,只不过被他所害,不到十九便香消玉殒。你与她走路的神态、说话的样子都非常的像。” 谢刚才一直注意着宜宁。越看越觉得神态非常的悉。她看戏的时候总是心不在焉的,但是目光会一直盯着戏台,若是锣鼓打得响些,她还会皱眉觉得不喜。且手里总要拿些东西,习惯地把玩着。 她突然就有种莫名的直觉,更何况修佛之人,向来是信了那转世之说的。若是与那人有干系,那她今这些话就说得可笑了。 宜宁很平静地说:“那的确是很可惜了。” “的确可惜,她要是还活着,凭借陆嘉学今的地位,就是享不尽的荣华富贵。”谢笑说,“如今有谁知道陆嘉学曾有个子,他自己都不准下人提起。杀害她的凶手变成了我。但没人想想,我已经是这等地位了,我杀她做什么?谁得了好处,谁才是杀她的那个。想想她才是更可怜的,被自己毫无防备的亲近之人杀死。不知道她重新投胎,会不会回来为自己报仇。” “她要是想报仇,我定是要帮她的。”谢语气一寒。Lz1915.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