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还是,商旅本。 信读完,侍女也前来通报,“陛下来了。” 说话间,萧怀朔便进屋来向徐思请安。瞧见徐思手上书信,知道她这是又思念如意了,长睫便一垂。 徐思知道他今略饮了些酒,将信收回匣子里,便吩咐侍女进程醒酒的甜汤。又令他过来坐。 ——萧怀朔依旧没有娶亲。 他态度坚决,兼这两年他确实还在孝期中,朝臣们便没有苦劝。徐思既已知晓他的心意,当然也不会继续紧。 故而这两年国中有君而无后的状况,维持得还算平稳。 不过想来也持续不了多久。朝中已经有人重提立后之事了。年初除服,这个月琉璃也出嫁,想再拿守孝做借口,朝臣们大约也不会再买账了。 徐思猜想萧怀朔近来心烦,应当多少与此相关。 今饮至薄醉的地步,只怕是借酒浇愁了。 她看得出,萧怀朔对如意依旧没有死心——她这个儿子本来就比旁人长情、执拗些,在情上看不开并不稀奇。 她不愿刺萧怀朔,便干脆不提这一件。只道,“想吃些什么?我让人去做。” 萧怀朔却摇了摇头,道,“阿姐从州回来了。” 徐思一愣,忙道,“走到哪儿了?” 萧怀朔道,“八月十五时到的巴陵郡,想来不几便该到了吧。” 徐思又喜,又顾虑萧怀朔。萧怀朔却只垂着眸子,面上淡淡的。 徐思几番言又止,终还是说道,“你若放不下,待她回来……” 萧怀朔摇头,道,“已经放下了。” 徐思还要再说,萧怀朔便道,“您就别为我心了,我又不是儿女情长之辈。” 这句话几分真几分假,徐思亦分辨不清。思虑了好一会儿,才道,“并不是让你儿女情长,只是你也到了成婚的年纪,该考虑下自己的亲事了。” 萧怀朔面淡漠,道,“……我只是想娶个比她更好的。”又笑,“若不领着个比她更好的人到她面前,岂不让她更得意了。” 明明是调侃,可对上他空茫寂寞的眼神,便知道他只是在逞强而已。 唯有放不下的人,才会非要找个“比她更好的”。说找个比她更好的时,本就已经将她当成最好的了。 徐思暗暗叹了口气。若依萧怀朔的意思,除非如意真的回心转意,否则只怕他真会拖延到天荒地老。 她虽不愿在这些事上过多干涉,但此刻也少不得强硬一回了。 便道,“今又有人提起你的亲事。我想就此办起来。你若还有话对你阿姐说,便尽快说吧。” 萧怀朔不由愣住,一时只是盯着徐思。然而到底还是复垂下眼眸去,道,“嗯。一切凭您做主……” 十月底,如意回朝。 琉璃成亲,早半年多她就说要回来。虽然路上因事耽搁了些行程,最终没能赶上琉璃的婚礼,但一路上安排得也有条不紊。待她行近建康,信使便几乎一一往的像徐思禀报她的踪迹。等如意行至朱雀门时,徐思和萧怀朔已轻装简从,微服前来接。 如意风尘仆仆万里跋涉而来,回到总舵,才要进屋梳洗更衣,便见院子的护卫侍从,才知道徐思和萧怀朔已在屋里等她了。 她亦来不及换下衣衫,草草擦了一把脸,便进屋去见母亲弟弟。 出去一年,她身量拔高了,也略晒得黑了些。然而神却好,脸上半分疲沓也不见。一身干脆利落的江湖打扮,更衬得她猿背蜂、俊俏清朗。如风也似的刮进屋里,内外侍奉的娥们无不偷眼看她。 就连徐思一时认出她来,也不由喜道,“还在想哪里来的少年郎,好生俊俏。竟是你回来了。” 如意笑道,“是我!阿娘……”便屈膝下拜,先给徐思磕了三个头。 然而头还没磕完,便被徐思拉到怀里,道,“先让阿娘好好看看。”如意噙着笑,徐思便捧着她的脸,仔细端详着,“高了,黑了,也瘦了。” 如意便抬起胳膊让她摸上臂的肌,道,“越民住在山里,我天天往山上跑,练得跟猴子似的。别看瘦了,可结实着呢!” 徐思笑道,“哪有自己说自己像猴子的!” 如意便又向萧怀朔行礼。 她依旧含着笑,那双眼睛亮得如寒潭星光一般,清透干净。眸子里了无心事、了无霾,看他的目光坦然又纯粹——两年前的事她显然已释然了。她亦遵守了自己的承诺,那目光中也并无疼的意味。她平等的看待他。 她只微笑,“我回来了。” 她依旧是如意,只是比过去更肆意和自在些。明明妆容草率如庶民,却反而比当公主时更明夺人了些。 萧怀朔看着她的眼睛,又想,她果然还是这样的眼神看起来最美,又难过,她果然依旧没有喜上他——这也是预料之中的事,这两年她始终行走在外,从未给他任何机会。 萧怀朔便也只垂眸点头道,“嗯。” 从州带回来的土产,早许多天就已送到。然而她又从沿途各地采买了许多东西,有些还在路上,也有些带在身上。她便一样样拆箱出来,边拆边逸兴揣飞的给徐思讲她这一路上的见闻和趣事。这孩子出去了一趟,没学会旁的,尽学会实在了。简直恨不能将离别后的想念和亲近全部变现成实物,一股脑全部给徐思。因那思念和亲近太多了,东西都觉得不够用一般。 徐思听着又好笑,又无奈。到底还是催促她别光顾着说,先跟自己回去——里为她准备了接风宴呢。 上了车她终于安静下来。大概长途跋涉的辛劳终于追上了她的脚步,她靠在徐思膝头,一时安静得无话可说,竟悄然睡着了。便这么安稳的,一路睡到回家。 回辞秋殿里,娥们服侍着她沐浴、梳妆、更衣。 她换上装从殿内出来,眉梢眼角略施粉黛,复又变回建康城中那个花容月貌、曼妙婉约的公主殿下。 接风宴后,萧怀朔早早退席,说是有政务要处置。如意则被玉华玉瑶姊妹着说故事,好容易被琉璃解救出来,又听琉璃半抱怨半炫耀的讲说婚后烦恼,最后还要被她催一回婚。 等他们都走了,如意便和徐思一道靠在榻上,有一句每一句的说着这一年来发生的事。 不知不觉便又睡着了。 醒来时过西窗,余晖漫洒。 倦意依旧歇于眉睫,如意掩打个哈欠,起身寻找徐思。侍女们说徐思去了玄圃蒙学馆里,要如意不必去寻,且多歇一会儿。 如意歇不住,便要去玄圃寻徐思。更换好衣衫,才出门去,便见萧怀朔从外头进来。 他们便一道去蒙学馆找徐思。 萧怀朔放缓脚步,如意便也不急于赶路。 他们便沿途观赏中一草一木。 儿时他们也常这般结伴走在道上,一前一后,一急一缓——萧怀朔当然是且后且缓的那个。他幼时懒,懒得能长草开花,如意却是腾俏皮的子。往往先是牵着手,越走萧怀朔便越耍赖不肯走,于是不知不觉如意便跑得远了。回身见手上牵着的那个丢了,赶忙回过头去,便见一个七拽八拽的小孩在后头控诉、委屈又霸道的瞪着她,偏偏还不许娥们抱着他往前赶。于是她便跑回去牵住他,迁就他。 但终于有一天,他松开了手。她于是拍动翅膀,高高的腾空,远游四海去了。 他们便聊着州的局势,聊如意在南方所见所闻。 和同徐思说起时不同,她讲的当然不是趣事,而是她一路上的思考。 萧怀朔亦认真听着。 他自始至终都没有说一句软弱和越轨的话。 只在将到玄圃时,他知这条路就要到尽头了,终于停住脚步。 如意也跟着停下来,略有些疑惑的望着她。 萧怀朔凝视她的面容,她眼眸清澈如水,里面倒影着他的身影。他想,不知她能否将他此刻的模样记在心里——大概,是记不住的吧。 他说,“我快要娶亲了。” 如意的眼睛轻轻的眨了一下。这一路上她始终维持着的那种似有若无的距离终于轻微的被打破,那迫着她的睫的心不在焉的困倦也稍稍被驱离。她屏息,并且凝神的望着萧怀朔。 萧怀朔道,“人选阿娘已经替我定下了。” 他能清晰的看到,宛若无形的负担被卸掉一般,如意的肩头几不可察的缓缓松懈下来。 她眼中亦不由自主的染了些暖意——那是她心中尚未能完全清除掉的,属于亲人的情不自。她在为他到高兴。 可是,有什么值得高兴的呢,萧怀朔想,他只是终于被迫承认自己赢不了而已。她的回应简直就像在追亡逐北、赶尽杀绝。 他便不再看如意。 只道,“你也不要再一个人漂泊了。在州那次,你怎么敢自己一个上山?万一涉不成——”他说了一半便卡住,暗恨自己不该过于动。略平复了一番情绪,才道,“快些找个人嫁了吧。” 如意没有作答。 萧怀朔便抬手她的头发,道,“随便嫁给谁都行,别留在我跟前碍眼了。” 永泰三年十二月,天子大婚。 永泰四年三月。 当江南草长莺飞的时候,城|。自国子监沿秦淮河向西去,夹岸桃李缤纷,飞花胜雪。那落英沿河入江,这几江上涨都带了粉。江中鲥鱼食桃英而肥,正当最鲜美的时候。 如意的商船从江陵来,如意随船回京。至秦淮河口,却被阻在码头外。似是靠岸船只过多,码头繁忙,一时还腾不出泊位。 她便到甲板上吹风。 江上船只往来如梭,桅杆如林。临近傍晚,夕斜抹于江,波光如金鳞翻跃。 有同样闲而不能靠岸的船只泊于江上,那船主好雅兴,临江抱琴,奏响清音。 那琴音干云,疏朗辽阔。便如雄鹰展翅翱翔于九天,翼下风高天长。却倏然一回,盘而复旋。 江涌起。 如意倚栏而听,心情也不由跟着起而复伏。她想那琴音明明高阔无边,却为何令人觉着孤寂无偶,求而不得。 迟疑之间,她已翻身踏着护栏,腾跃至那船上。 落地便觉琴音一铮,那拨弦的手指停住了。 一时风过。那江风吹开船楼上的木窗,那弹琴之人正和如意四目相对。 鬓若刀裁,眉如墨画。 只一个恍神,已泪盈于睫。 那人起身,一时只是凝望着她。 将风越大了,江畔落花随风飞。 他们就这么对面相望。千言万语,俱不知该从何说起。最后只化作一句,“……你失约了。” 如意落着泪已笑起来,她想原来他也并非毫不在意,原来他也一直记挂于心。 她点头,笑道,“嗯,是啊。你还在等吗?” 他便也跟着笑起来,道,“嗯。现在,算是等到了吗?” -完-LZ1915.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