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孟夏草木繁茂,倒是便于他施展轻功腾挪跳跃。只一眨眼他就消失在草木深处,只留一串嚣张的笑声回在林荫之间。 如意本来只是烦躁,这一来简直被他气的脑仁疼——自从她开始带兵,顾景楼就仿佛吃准了她的脾,对她的态度越来越放纵随。好好的州牧公子,撒撒的跟个终于有人管了的小氓似的。 如意对上他,只觉得自己是越来越容易炸了。 便吩咐赵大演先行回营,自己则挥鞭策马,向着顾景楼逃跑的方向追过去。 她怒气冲冲的追过去时,顾景楼早踞坐在溪边石上,得意洋洋的垂钓起来。 如意翻身下马,见水中鱼钩微动,分明是真有鱼儿上钩,便随手一枚石子打过去。 那鱼儿受惊逃离,顾景楼匆忙收杆,到底还是没来得及。便无奈的回身向着如意,控诉,“你这女人,怎么这么小气!” 如意:…… 此刻她出了气,倒能静心下来。眼睛一眨,淡定道,“先者。” 顾景楼噎了一噎,无奈的收钩,重新挂饵,道,“不就是出来钓个鱼吗?我就是个客卿,帮你镇场子搞刺杀的。又不带兵,说话又没分量。大战之后出来钓个鱼放松放松,很大的罪过吗?” 如意道,“你是在发牢?” 顾景楼挂好饵,再度将鱼竿抛入水中,眯起眼睛轻轻一笑。他生得带些气,这一笑间别有种桀敖不驯的意味,“三天前说这话,是。这会儿嘛……”他扭头看向如意,“这会儿,单纯就是坐看人生百态,有些怀念当初的逍遥自在罢了。” 如意不由心有触动,一时无言。 顾景楼专心看着水中浮漂,口中却没停,“赵大演没跟你一起来?” 如意道,“我让他先回去了。” 顾景楼点头,道,“想也是——没顺便让他替你去向临川王解释解释,你为什么只身离营?” 如意心中烦躁再度升起,她只不言不语。 顾景楼道,“知道什么是包子打狗吗?” 如意依旧不说话——赵大演正苦于没有机会向萧怀朔投诚,这一点所有人都心知肚明。她自己也并不到奇怪,她甚至都没有什么被背叛的觉——毕竟她是个女人,如无意外,她不会有执掌权柄的机会。她许诺给赵大演的荣华富贵,最终还是要由萧怀朔来支付。 顾景楼道,“你知道赵大演正在给二殿下暗送秋波吧。他可是你一手提拔起来的,你就半点都不恼火?” 如意道,“……原本就要引荐给他的。” 顾景楼想起前一的事,不由也有些恼火,啧啧道,“你这个人,真没意思。” 如意忍不住嘲讽,“莫非你就很有意思?” 顾景楼面不改,道,“我也没意思的。”两个人一坐一站,一钓一看,一时都无人发声。 半晌后,顾景楼终于说道,“我告诉过你吗?那一年我去江北,最主要的目的其实不是打探消息,而是去找我的生母。”他说,“她是个胡人。” 如意心事重重,随口问道,“找到她了?” “找到了。”顾景楼道,“她一见我就认出来了——”他自嘲道,“要不是她说,我都不知道我同我阿爹有这么像。” 如意心想这就太谦虚了——顾景楼那通身的气派,说是顾淮的儿子,就没人会不信的。 顾景楼道,“她很早之前就被逐走了,我阿爹安排了保母照料我,但那保母被萧氏买通了。” 如意想了一会儿才记起,顾景楼的嫡母、顾淮的发是前朝宗室之女,也姓萧的。 顾景楼道,“我小的时候,身旁人都说我不是我阿爹亲生的。我阿爹的格不说你也知道,对家务事从来都很散漫。他大概也听过这个言,却一直都没放在心上。” “那个时候我上头有五个哥哥,每一个都比我更光鲜亮丽,每一个都比我爹疼娘。萧氏杀我,被阿爹撞破的时候,他们扑上去抱着阿爹的腿求情,说,您为了一个儿子,要让五个儿子都没有母亲吗?他们受不了没有娘,却觉得我理所当然就该爹不疼娘不,死了也活该,是不是很坏?” 如意顿了顿,没有说话。 顾景楼道,“可是这句话打动了阿爹,阿爹认可了。”顾景楼说,“那个时候我就想,大概我真的不是阿爹亲生的,他也觉着我比他其他的孩子低些。” 这句话几乎立刻就将如意幼时的记忆唤醒了——“我比我的姐妹们低些。”小的时候她也曾无数次的想为什么,为什么她永远得不到她阿爹的赞赏,永远得不到公正的平叛。她蹲在花园亭子背后逗浪的黑猫,亭子那侧女们碎碎的说着闲话,“舞公主是个野种。” “后来我找到了我的生母,向她求证。结果略有些令人失望——我确实是我阿爹亲生的。但因为我是庶子,生母是个胡女,所以天生就比他的嫡子们卑些。” 顾景楼忽的笑起来,“你也常有这种疑惑吧。先皇那种脾气,我可不信他能对你一视同仁。”他说,“我们俩很像。” “可是我跟你不一样。”他又说。 说像的也是他,说不一样的也是他,这个人简直前言不搭后语。 但如意确实听懂了——关于他们究竟哪里像,又有哪里不一样。 “我无法认可你的做法,估计你也很难认可我。”顾景楼道,“我仔细想了想,觉着我们两个确实不太合适。所以以前我对你说的那些话,你就忘了吧。” 如意:……混蛋怎么说的好像她被始终弃了一样! “莫非我们还有过什么约定不成?” “啊,上钩了,上钩了!”顾景楼忽的拽着鱼竿叫起来。 这一次如意没有打扰他,任由他顺利将鱼提上来。 但他捏住鱼身,将鱼钩解下来,笑道,“真肥啊。”却并未往鱼篓里放,而是随手又抛回河里去。 如意道,“不留着吃吗?” 顾景楼笑道,“这鱼不能吃。”他兀自挂饵,自言自语般道,“万一从鱼腹了吃出头发、指甲,得多恶心。” 如意脑中霎时又是战场上横斜的尸首。十里坡在河的上游,正是上游无数的尸首滋养出河中远比往年肥美兴旺的鱼群。 这一年来她见多了这样的场面,这一刻却忽的有些无法忍受,不由移开了目光。 顾景楼再度将鱼钩抛到河里,仿佛忘了他们之前的对话,扭头道,“对了,还没问你,急着把我抓回去到底有什么事。” 如意噎了一噎,道,“……也没什么事。” “那就和我一起钓会儿鱼吧。”顾景楼懒洋洋的抱住脑袋,往身后石头上一靠,道,“横竖就算回营,也没什么正经事干。” 如意又有些烦躁,道,“仗还没打完,怎么会没事干?” 顾景楼眯着眼睛,轻松闲适,“已经打完了。剩下的,都不是需要在战场上结局的事了。” 如意道,“怎么说?” 顾景楼扭头来看她,“我以前怎么没发现,你居然这么蠢。” 如意:……冷静。 虽这么寸她,但顾景楼还是噙着笑,娓娓道来,“徐仪已经打到建康了,临川王更是把李斛本人杀得锐尽丧、丢盔弃甲。就算放李斛回到建康,又能怎么样?” 李斛大势已去,无力回天——这一点如意当然知道。 “天子——”如意顿了顿,终究没想出旁的称呼,“天子还在建康,不能再落入李斛的手里。” “那么该落到谁的手上?”顾景楼斜眼觑她。 如意又噎了一噎。她私心希望维摩和二郎能兄弟和解,可是她尚没天真到这种地步。对维摩而言,被二郎解救只会觉着生不如死。对二郎来说,纵使维摩身居宝座,他也很难甘心对维摩低头。 这兄弟二人,到底是走到这一步了。 顾景楼道,“徐仪也在建康,他至少不会让李斛把天子掳走。所以就算李斛回到建康又怎么样?” “……他会称帝。”如意说——她想她到底还是把这句话给说出来了,“我见过他,”时至今李斛当的嘴脸依旧清晰如昨,她说,“他会杀了维摩,称帝。” 顾景楼又眯起了眼睛,他后仰着,看着渐渐两起暮星的天空,“真巧,我也见过李斛。我也这么觉得。”他说,“你不觉着,对临川王而言,这正是最好的结果吗?” 如意久久不做声。 顾景楼便说,“这才是世事该有的模样。” 天渐渐的黑了,林中虫鸣,萤火虫在水滨飞舞。顾景楼拉了斗笠遮着脸,钓竿随意的摆在一边。 如意终于站起身来,踩了脚蹬子上马。 马嘶声起的时候,顾景楼忽的再度叫道,“如意——” 如意勒住马回过头来。 顾景楼捏着斗笠,依旧闲适的半躺着,仿佛自言自语,“这个世道并没那么善良、那么讲道理。不是说只要你心安理得,俯仰无愧,旁人就会认可你、善待你。你得握住权力,学会保护自己。当然,如果你基本上无无求,随便旁人怎么摆布你你都很容易安适、足,那就当我没说吧。” 如意道,“无论世道如何,人都得守住本心。有*并不是什么坏事,想要改变以往的处境,填补内心的不足,更是人之常情。可要为了一己私不顾天理人伦,万人生死,终究会为世人唾弃。为天下人唾弃却最终能得其所哉的人,我遍读诗书,从未见过。” 他们片刻对望,随即各自了然一笑。 这最后的互相忠告,他们确实都听懂了。 顾景楼再度用斗笠遮面,如意转身,策马离开。 95 第八十五章 (上) 从幽暗的林子里出来,便是一片开阔低矮的草地。 不知何时月亮已升起来,银的辉光洒落下来。草地上只一条走兽和猎人踩出来的羊肠小道,这端通往山林,那端延伸向远方。萧怀朔就从那小道上来。 望见如意他便停马,静静的等在哪里。月下矫健骏马白衣少年,鲜明如画。如意抬眼望见,便已认出。 如意便驱马上前,问道,“营中没事吗,你怎么也出来了。” 萧怀朔一笑,道,“偷闲散心罢了。”目光扫向林中,幽深平静,“找到顾景楼了?” 如意道,“找着了,在里头钓鱼呢。” 萧怀朔道,“偷闲并不是什么大事,你也不必事事管他。”又拨马回程,和如意并辔而行,闲话道,“何况说起来,他也算是你我的兄长——阿爹将三姐许配给他的事,他可曾和你提过?” 如意淡然道,“说过了。” 萧怀朔顿了顿,才道,“原来你已经知道了。总之,看在三姐的脸面上,姑且随他去吧。” 如意道,“嗯。” 他们折返回营地。月下,如意一路上垂首默然不语。萧怀朔不时扭头看她的脸,到底还是有些沉不住气,问道,“有心事?” 如意茫然的看了萧怀朔一会儿,她几乎要口说出——她在想维摩,想他们的大哥哥。但张了张嘴,到底还是将话咽下去,只道,“我在想,我们眼下的行进速度,恐怕是追不上李斛的吧。” 萧怀朔道,“嗯。大战之后将士疲敝,还需要些时修整。总不能驱赶疲兵连番作战。何况……”他沉思片刻,道,“连番败仗之后,李斛手下也该离心背德了。这会儿就该稳稳的等着他们各自滋生心思、图谋出路。也并不是非要尽快追上李斛,才能铲除他。” 他自幼就比旁人更懂局势和人心,数言点破,倒是令如意醒了一醒——囤兵却不急攻,原来也有这样的用意。 可是顾景楼说的也并不错——纵使没有这样的缘由,二郎也不会顾虑维摩的命。 这其实不能责怪二郎。就如顾景楼所说,这才是世事该有的模样。维摩给李斛做傀儡皇帝时,想必也不曾顾虑过二郎还在外拼力奋战。眼下看似是二郎无情,但他奋战至今也是几番出生入死,他同样没有顾惜过自己的命。 在他们兄弟之间,这便是世事该有的模样,她不能过于怜悯弱小,偏袒维摩。 但她知道,她心底并不认可这所谓的“该有的模样”。lZ1915.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