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郎只道,“随他去吧。眼下最要紧的还是讨伐李斛。” 他心里当然也很不痛快。虽说如今四面强敌环伺,他不能放着仇敌不料理,先同亲人厮杀。但萧恪既然有称帝的野心,就必然有谋害他的意图——毕竟维摩之后,他才是顺理成章的继承人。必得先杀了他,才轮得到萧恪这一众人。 如意看他心有怒意,只抑着没发作罢了,便道,“益州也不是没有有识之士,不妨暗地派人去游说益州士子,令他们劝止四叔。若不行就再做打算。” 二郎道,“车舆冠服都已造好了,当美梦正酣的时候,哪里还听得进劝说?只怕说恼了他,他反而要开杀戒。”他知道如意的顾虑,便安她,“放心,我分得清轻重。益州倒是易于偏安自守,可要出兵东西却没那么容易。就先让四叔替我守着巴蜀,也免得贼子和西魏趁虚而入。至于其余的帐,等料理完此间事再和他算。” 如意见他确实想明白了,便也不再多说什么。她只暗暗的想,还是该选些人去益州游说——未必一定要阻止萧恪称帝,但必须要拉拢住蜀郡士子。只要这些人心向着二郎,等到收回益州时,便能省去许多征伐和战。 那么,该怎么拉拢这些蜀郡的士子? 她暗暗思索着。 长睫低垂,光柔媚的洒落身,莹润明净如玉人一般。 二郎看着她,一时竟觉着脑中烦被清空了一般。这世上也许再无人能令他这么安心和依恋了吧,他不由就想。 如意片刻之后才觉出屋里静谧非常,便疑惑的望向二郎。 二郎便道,“我再借你的人用一阵子。” 如意略微不解。 二郎便道,“就是何舵、李兑他们。”他便说,“从台城被围困算起,顾长舟已经有近四个月没消息了。派去的使者总见不着他,这很不寻常。我想再派旁人去江州打探消息——若论打探消息,他们比旁人好用的多。” 如意才明白过来,便笑道,“他们跟了你也四个月了,你竟还没将他们拉拢过去?” 二郎却并未如她所料那般傲娇的羞恼起来,他面分明当真暗起来,“他们对你比对我忠心得多。先前也只是听你的指派姑且为我所用罢了。若调拨得太远,他们就未必愿意了。” 虽他语调平淡,也隐隐带了些孩子气的不甘。可如意听着不知为何便调笑不起来了。她看着二郎,许久之后才觉出自己搭在脚踝上的指尖不知何时冰冷起来。那觉她不常有,却也并不陌生。她只有些恍惚——那随着二郎的的话语如冰雪版渗进她心里的觉,似乎是警惕和畏惧? 她愣了好一会儿,才疑惑的想,怎么回事。 二郎面已恢复如常,似乎对她的沉默有些不解。 如意便也将那不知所谓的直觉抛之脑后,耐心的解释道,“何老大和李兑确实在市井里散漫惯了,不懂令行止那一套。不过商队里确实有人志在高官厚禄,只是不得志罢了。也有些人财,是受雇佣而来。他们都有一技之长。你只管招募,若能令他们动心,自然有人愿意跟着你。”又道,“你说向我借,可其实你差遣不动他们的事,我去差遣,他们也最多念及先前的情,勉为其难一次而已——我这边商队运作的法子,和你幕府里是不一样的。” 二郎讶异道,“你不介意我去你手下招募人手?” 就算如意只是个女孩子,但谁敢说她所做的就不是功业?她经营这只商队多年,最终打造出一支非比寻常的队伍。也许如意自己不觉着,但二郎做的事越多,接触的人越多,便越清楚,一支拥有如此多的人才,却几乎不曾因为竞争而内耗过,彼此间协作得天衣无,还能令她如臂使指的幕僚团队,究竟有多么难得。 难道如意不明白,准许他去招募人手,其实就是准许他去肢解这支团队,按着自己的需求割取其中最肥美的成分吗? 还是说她以为他真的只是临时调几个人,不怀他心? ——他其实并不愿意看到如意手握这样一支他无法控制的力量。 就算他不想承认,他也很清楚,自从知道如意和他之间没有血缘关系时,他对如意的掌控便有失控的迹象。 眼下之所以还能控制住,完全是因为从小到大养成的习惯——他尊重并且喜如意。他知道他做什么事会伤害到她,哪种程度会被宽恕,哪种程度会招致反击……但他不清楚哪种程度会让如意无法原谅他,所以不会轻易尝试。 但如意忽然就给他划了一条线,一条他本以为至少会怒她但实际上她竟能够平心静气的接受的线。 若在战场上,她适才的话无意是巨大的失策,无异于授人以柄。 但如意听他质问,也只垂了眸子一笑罢了,“当然还是希望你能手下留情。”她似是有些缅怀和叹息,她分明已预料到了可能会有的后果,做好了商队就此解散的心理准备,“只是事情迫在眉睫,若有余裕让你去访求民间的人才,你也不会向我借人吧。我倒是不想让给你……” 但如今二郎才是天下赤帜,为大事计,她当然要先尽着二郎使用。 何况,当组建商队时他们就已说好了,“约法之外,来去自由”。若二郎能给他们更优渥的条件,她没有阻拦这些人择枝而栖的道理。她自有她不同于二郎的魅力,这世上也肯定会有被她而不是二郎引的人才。这商队她能组建起一次,就能组建起第二次。 她很快便又振作起来,便笑道,“但谁叫我比你年长了两岁呢。” 她的笑容干净坦然得有些刺眼,二郎不能视,便避开眼睛随手按了按她的脑袋,“……那些不算数。” 他们本就没有血缘关系,所以纵然她年长得再多,也不是他的姐姐。 随着二郎派去向四方诸侯传旨的使者逐渐回京,天下局势也渐渐在他面前铺陈开来。 局面比他想象得更复杂些。 李斛调整了他的策略。他以新君的名义颁旨给四方诸侯,令他们官居原职、各安其位。随后他抛出了自己的饵料——罢免郢州刺史陆辰,罢废郢州,将郢州各郡分割,分别归治于荆、湘、江三州。将徐州割让给东魏,豫州割让给西魏。 而他自己则集中兵力东进,攻打和接收不肯服膺于他的扬州各郡太守。 ——这个三易其主,仅靠八千骑兵就搅整个江南的狡诈胡人,很懂得以小博大的技巧。 转眼之间荆、湘两州便对郢州虎视眈眈。徐茂所控制的徐州和豫州的防务也力倍增。二郎不但没能组建起盟军来,连他自己也成为天下诸侯眼中人人都可以割去一块的肥。 而他不能像李斛那么玩,因为天下对李斛而言是别人的天下,玩坏了也无所谓。 他只能像天子一样。明明最大的敌人就在眼前,他只需奋戈而起便能杀贼定功,却不得不被纠在内耗中消磨绝大的力。 不过,若他就此被绊住,那他也不过如此而已。 天河六年三月,荆州刺史、临川王萧怀朔发兵攻打牛渚。 而顾淮的消息就在这个时机,传到了南陵。 带回消息的并非从江州回来的使者,而是从雍州逃回来的雍州刺史张广。 ——顾淮矫诏,拥兵强占了雍州府。 ☆、74|第七十一章 彼时大军刚刚集结,南陵城中萧怀朔麾下文武官员尽数都在场,正在商讨讨贼事宜。 得知雍州刺史张广来投奔,萧怀朔亲自出,将他接到帐下。 张广只带了几名僮仆,乘小舟连夜渡江,并未带来一兵一卒。但能官居一州刺史,他也是素有才名和美誉的老臣。萧怀朔手下许多官员都认得他,无人怀疑他的身份。 而他进了帐中,寥寥几句问答之后,便道,“老臣有负先皇所托——雍州城落入贼子手中了!” 本朝的侨雍州并不是古时帝京长安所在之雍州,却也是天下重镇、兵家必争之地——它设置在襄、樊城一代,连南北而贯东西。是扼制西魏进长江中游的门户。张广说雍州失守,在场众人以为襄落入西魏人手里了,无不暗叹糟糕。 但张广随即便道,“江州刺史顾淮率兵强占雍州,说是奉诏而来。臣不知其意,没敢阻拦。然而顾淮在襄集结舟船,意南下进攻郢州。臣怕他心怀不轨,还请殿下小心戒备。” 帐中众臣原本还有人在低声议论,闻言俱都静默下来。 落针可闻的令人窒闷的寂静过后,终于有人对萧怀朔道,“当陛下……先皇派人征召顾淮入建康勤王,顾淮就抗旨未遵。” “台城被围困三个多月,天下诸侯派来救援的大军足二十万余,顾淮却没派遣一兵一卒。” “殿下传召天下,共同讨贼,江州也没响应……” 众臣议论纷纷,不知是谁又说,“李斛才矫诏废置郢州,把竟陵、安陆二郡划拨给雍州。他就忙不迭的南下夺取来了……” 虽也有人替顾淮说,“顾将军是天下德望所重,不可能做出这种事。”“也许他另有隐情……” 但他放着台城不去救援,放着李斛不去讨伐,放着天子诏令不遵守,却偏偏陈兵强占雍州,不论有什么隐情,都足以令人心生戒备。 而顾淮之于江南的意义,更是令这件事显得非比寻常。 ——凡江南大地上知晓顾淮其人的人,谁都不愿意和他为敌。 若搁在旁的朝代,或是若顾淮和天子之间没有那么亲厚的私,顾淮定然是新朝创立后皇帝必处置而后快的人。 功高盖主、名震天下,“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这些非得有足够的才能和胆识才能触犯但触犯了决然没有好下场的忌,顾淮一样不差的全都触犯了,而天子也一样不差的全都容下了。 顾淮其人有许多病,这病使得他每每错失良机和人心。否则以他的家世、能力和功劳,天下世家哪里轮得到沈道林来执牛耳?说不定都轮不到天子来坐天下。 但顾淮就是顾淮。没有人能效仿他也没有人敢效仿他。哪怕聪明人大都不愿意追随他,但也都服膺他的才华和品行。 哪怕台城一战他的缺席令他的名望染上了污点,他也依旧独步天下,无人可与之匹敌。 萧怀朔如今的风头也不可谓不盛大——台城一战也许还不至于让他名扬天下,但确实已让他名扬京畿、威震叛军。故而他身在南陵的消息传开后,早先从建康逃出来的文臣武将纷纷前来归附,其中不乏有德高望重的长者。 但他和顾淮的区别在于。他没守住台城,天下人都认为错不在他。但天下人都觉着,若换了顾淮去守城,也就没有今之难了。 可想而知,张广骤然爆出顾淮谋叛的消息,对在场将领们的士气打击有多大。 萧怀朔见将领们争执、猜疑,人心纷,便知道自己必须要有所表态了。 他便问张广,“你说顾淮矫诏夺城?” 张广从容道,“是。” 萧怀朔道,“你是何时得知顾淮来到雍州?他总共带了多少人马?如何占据了雍州?你为何全然没有戒备?你又是如何得知顾淮要南下进攻郢州的?” 张广待要作答,萧怀朔却道,“——你想好了再说。” 众将霎时再度静默下来。 他要张广想好了再说,是什么意思? 是了——江州和雍州之间不但隔了一道长江,还要横穿郢州。顾淮千里迢迢的率重兵前往雍州做什么?张广何以竟毫无防备?且他为何一口咬定顾淮集结舟船不是为了支援郢州,而是为了攻打郢州呢? 仔细想想,这件事里也确实有许多不近人情之处。 张广也不由顿了一顿,忽的恼怒起来,“殿下这是什么意思?” 他毕竟是封疆大吏,远道而来,特地来提醒临川王小心自北而来的船队……临川王不礼遇他也就罢了,这一副加以审讯质问的语调,似乎确实是过于傲慢,过于杀气腾腾了些。 但是,这是在南陵萧怀朔的地盘上,在场众人大都奉萧怀朔为主。在他们看来,就算萧怀朔对雍州刺史略过火了——那又如何。 便有人道,“使君确实该仔细回想回想。”便将张广话中不合常理之处点明,道,“并非怀疑使君说的不实,只是事关重大,还请使君务必言明。” 张广便道,“李斛渡江之后,西魏大军便虎视南。顾淮说奉旨前来支援,臣之不及,哪里还会戒备。可顾淮来到雍州,不思对抗北匪,却先强占了雍州,对臣百般刁难。臣怕为他所害,只能连夜出走。至于顾淮要攻打郢州,自然是有人向臣告密。殿下圣明英武,讨逆平叛,有清寰宇之志。臣虽不才,却也有为国效死之心。不想令殿下生疑,臣再多留也没什么意思。就此告辞。” 他拱手为礼,便转身要走。宽袍广袖当风而动,其人风骨傲然。倒令帐中诸将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忙有人劝萧怀朔留住他——毕竟这是天子一朝的重臣、老臣,还是不好慢待的。 萧怀朔道,“使君留步——” 张广脚步这才停下,却并不回头。 萧怀朔便道,“使君所说,事关重大。但顾公也是本朝的肱骨重臣,不论是谁都不能轻言论断。孤自会派使者前往雍州向顾公质询原委。外间兵荒马,使君就姑且留在南陵避难吧。” 他这其实就是软张广的意思了。 张广心下也十分懊恼——凭他今的地位和名望,只需一封书信递进来便能达成目的,何必还要自贬身价亲自前来?来也就来了——他哪里想到他才过江,行踪就已漏了?这也是无可奈何。 但也是他欺萧怀朔年少,没他放在心上,才会草率的当众发难,他抉择。结果反令自己身陷两难。 人为刀俎。他也只能一挥衣袖,道,“殿下是要强将臣留在南陵了?” 不想萧怀朔干脆利落的道,“是。” 正说话间,帐外令官进来,在萧怀朔耳畔耳语。Lz1915.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