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意闭着眼睛,没有应声,她只将头扭到另一侧去。 她心里略有些混——她总是听懂了那少妇话中隐含的意思。 被误认做是二郎的内宠,虽确实是一个令她极为难堪和羞恼的误会,但她尚不至于因此就迁怒到旁人身上——就连不知内情的顾景楼也说过,她和二郎生得一点都不像。他们本就不算嫡亲的姐弟,旁人认不出,也不是太过令人惊诧的事。 她只是恼火、失望、茫于这误会产生的源——二郎并没有告诉太守府的人,她是他的姐姐。甚至在此刻,她醒来后他们第一次碰面,他也没有叫她一声“阿姐”。 人病了,脑子便有些不够用。如意一时还不明白二郎究竟是怎么想的。 她想——莫非二郎介意她的出身吗? 因她是李斛的女儿,所以他不肯再承认她是他的姐姐了吗? 可他分明就这么担心她,若真不认她,他有充足的时间和机会丢掉她。何必还要将她带到南陵,在连她自己也失去求生意志时,强硬的将她拖回来? 可是,他们姊弟之间,究竟有什么不能一起解决的?纵然他一时弥漫失措,莫非她也要跟着猜疑混起来吗? 毕竟,她是更年长,更该懂事的那个。 如意终于还是叹了口气,睁开眼睛看着他,道,“嗯,我醒着。” 二郎先还茫,仿佛不相信她真的醒过来了。待他终于确信了她的声音和面容,他的目光便如拂晓的天空般一点点明亮起来。可他什么也没说,只忽的便埋首在如意手背上。 待如意觉出手背上凉的水珠滚落下来时,才知道他竟然哭了。他肩膀轻轻的抖动着,竭力制着啜泣的声音。如意能觉出他的成长来——他在还是个少年的年纪便担负了许多成人一生也担负不起的重担,他在竭力掩藏自己脆弱的、不成的一面。 可他归结底,也只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 她想抬手抚摸他的脊背,可手臂疼的抬不起来。 最终她只凑上前去,用额头轻轻的蹭了蹭他的额头,道,“别哭了……” 可二郎的哭声却渐渐抑不住了。 如意便问,“发生什么事了?是不是—— 二郎道,“……阿爹驾崩了。” 这是可以预见的结果,并且如意也许比二郎更清楚始末。 她不知该如何安二郎,只是眼中泪水也不停的滚落下来。 到最后他们只是抱在一起痛哭不已。 而如意向二郎质问他究竟是否还认她是姐姐的最后的时机,也就此失去了。 天子因李斛谋逆而死——纵然她再如何觉着自己和李斛毫无关系,在世俗的见解中,她也始终都是李斛的女儿。 他们是同母的姐弟,可在他心中某一个被刻意回避着的角落里,也许她同时也是他的杀父仇人的女儿吧。 她问不出,他是否还当她是阿姐。 ☆、71|第六十八章 天子驾崩的消息,并未在江南起太大的波澜。 比起李斛以八千骑兵攻打台城,并且就在十几万援军的包围之下“顺理成章”的攻克台城这种真正颠覆了世人认知的战绩,天子之死在某种程度上其实只是一种必然。在台城被攻破的消息传来之,所有人就都在等待这个几乎必然会到来的后续消息了。 尽管如此,在世人的预期中,天子的去世也是一个契机——一个天下群雄并起,讨伐逆贼的契机。 但实际上在天子驾崩的消息传出之后,最先有所动作的却不是天下,而是李斛。 他正式扶持太子萧怀猷登上皇位,自己独专大权。随即“奉天子之令”,出兵征讨三吴之地。 徐州,寿。 这座淮南重镇被东魏大军围困了足足半年,此刻重围虽已解去,城中凋敝的景象却依旧没有回复过来。到处可见破损的城墙与坍塌的屋舍,早先繁忙的东市里也几乎没什么行人。 北伐失利之后,帝国的北部疆域再度南推到淮河一带。东魏陈重兵于淮北,寿的局势便时刻不能松懈。尽管大战才过,百姓和士兵却依旧不得生息。冬最寒冷的几天才刚刚过去,便又要往来搬运石料和木材,繁忙的修整城墙。 所幸城中粮草尚还充足,人心便也还算安稳。 徐仪从城外巡视归来,身上铁甲未,便直往城西太守府去——如今太守府已被徐州刺史徐茂征用,是刺史处置军政大事的公堂。 因台城的巨变,这上午徐茂召集麾下文武重员议事。徐仪因被派遣出城巡视,而没能与闻。 徐仪能觉得出,父亲在有意无意的打磨砺他,他并没有什么怨言——他毕竟年轻位卑,也没什么历年累积起来的资历和功勋,军中老将虽不至于对他心怀猜忌,却总有几个人不那么服膺他。为徐州军上下一心,徐茂只能时不时的委屈他一下。 但徐仪想要锋芒毕时,也并不是徐茂不痛不的几下敲打,就能令他知难而退。 徐仪来到太守府前,府中议事才刚刚结束。州府官员们三三两两从屋里出来。 徐仪便姿态谦恭的避让到一侧,请这些他叔伯一辈的官员们先行。他虽成名极快,在战事上也多有不将情面据理力争的时候,但私下一向都礼节周到,从无傲慢失礼之处。故而那些不服膺他的武将也大都是脸面是抹不开,倒不是因为和他有什么私怨。 兼城破之后,他这个功劳格外突出,并且还是州牧亲生儿子的小辈不但没被额外提拔,反而还受了不少打。那些看不惯他的武将知道这其中原委,面对他时不免就有些亏心。至于那些原本就服膺他的人,则纷纷在心底替他不平。 得说徐茂这一手以退为进,成效确实十分显著。 此刻众人见了他,便无不给他脸面,纷纷亲热稔的同他打招呼。他便一一还礼,落落大方的同叔伯们说笑。他心开阔明朗,反倒令那几个觉着亏心的人对他生出许多好来。 几句话功夫,众人散去,徐仪这才又快步入府。 他进去时,徐茂才去铠甲,正靠在榻上着眉心养神。 听闻声音,便问,“巡视完了?” 徐仪道,“是。”他也不同父亲过多寒暄,直接开口问道,“李斛征讨三吴一事,阿爹是怎么想的?” 徐茂却反问道,“你呢?你是怎么想?” 徐仪道,“儿子认为,三吴无人,只怕抵御不住李斛的进攻。” 徐茂不由扬头看他,道,“三吴有兵十万,你怎么知道他们抵御不住?” 徐仪道,“当台城被围,诸侯派出去救援的兵不止十万之数,也没能建立寸功。三吴空有兵,却没有将才,周楚、沈岳、谢肜出人都要人搀扶,听闻弓弦马嘶便掩耳皱眉,哪有能耐统帅兵上阵作战?只怕敌兵未至,他们就先行逃了。” 徐茂摇头道,“你才多大,就敢臧否人物?周、沈、谢三人哪个不是名重当世,哪里就不济到此种地步了!何况三吴之地是他们的本家,他们若敢逃跑,身后族人可就要被夷灭了。又能逃到哪里去?” 徐仪听徐茂寄希望于周、沈、谢背水一战,便知道徐茂心底里其实已认可了他对这三人的评断,知道他们不堪托付重任。只是分身乏术,无可奈何而已。便进一步,道,“不论如何,三吴是江左粮仓,不容有失。一旦李斛控制了三吴,在江左立稳,淮南就将腹背受敌,此是其一。北朝见我军如此软弱可欺,挑起战事必然更无顾虑,边疆便难以平稳了,此是其二。后想要光复建康,兵隳所指,便将波及整个江东。纵然打赢了,国力也势必从此衰微,此是其三。所以无论如何,都要三吴都不容有失,阿爹觉着呢?” 他说得清楚明了,每一条都说中徐茂心中顾虑。徐茂无可反驳,只能默然不语。半晌方道,“李斛的底不过就是八千羯人,纵然一时得势,也势必不能长久。可一旦令北朝打过淮南,随之而来的怕就是亡国灭种的危机……越是在内朝纷的时候,边疆守将便越是不能有所闪失。这个道理,你可明白?” 徐仪道,“……明白。” 徐茂便道,“淮南守军不能动,我能指派给你的兵力大概只有六千。” 徐仪目光便一明—— 徐茂见他毫无畏惧的模样,不由叹了一声,道,“你若要去,想来我也拦不住你。你年幼时我便教你大义。如今却不能不和你说私心——哪怕江东沦陷也总有能收复的一天,可万一你有什么闪失,阿爹该……该如何向你阿娘代?父母顾念子女之心,你是否能体谅?” 徐仪郑重的点头。 徐茂便抬手拍了拍他的头发,道,“那么,阿爹也能体谅你的私心。” 徐仪心里便砰的一跳,一时只哑然望着徐茂。 徐茂只道,“自从建康回来后,你便有些急躁了——是因为如意吗?” 徐仪瞳孔猛的一缩,指甲不由攥入了掌心。 他以为自己很沉稳,很平静,并没有被情冲昏理智。但此刻那层窗户纸骤然被捅破了,心底被刻意掩藏起来那些情瞬间便如蝇纷飞。占据了他的全部的官。是的,他很急躁。对于如意处境的慌,对于自己的无力的懊恼,对李斛的仇恨……无数情织在一起,令他甚至难以维持彬彬有礼的外在。 他不后悔自己当年丢下她随军出征,因为若他没有出征,天下的局势此刻将更加丧——至少那十万被他带回来的士兵的命,能证明他此行的价值。可是……他当真不后悔吗? 那十万人于他而已只是路人,他运势强盛,有如此多的人命途因他而改变,可他偏偏救不了那惟一一个他喜的姑娘。 所以纵然他带回了这十万人,于他而已,又有什么意义?! …… 许久之后,他才终于再度平静下来。 于他而言,那十万人也许确实毫无意义。可是这十万人也必然有他们的父母、兄弟,他们所喜的姑娘。凭借这十万人的力量,他最终协助父亲击退了东魏大军,使国家在危难时免于四面受敌。总会有和如意一样的人,因此而逃更为悲凉的命运了吧。 若如意知道了,也势必会喜的仰望着他,由衷的告诉他,“表哥做的是了不起的大事,为什么要后悔?”吧。 他于是缓缓的在父亲跟前点头,道,“是,我很怕自己再慢一步,就永远都找不回她了。” 徐茂道,“那你可还知道轻重缓急?” 徐仪张了张嘴,道,“……知道。” 徐茂便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去吧。” 徐仪从屋里出来。 外头天高云淡,碧空万里。淮南早,墙角残雪消解,泥土生润复生青,井栏边一株早梅花摇摇招招开了树。 他望着那树下落英,恍惚间似望见如意婆娑旋身回首。他便抬手了额头,略松懈一下紧绷的神。 却自衣袖间见襦裙衣纹如水,缓缓停在他身前。 他不由愣了一愣,闭目,复又睁开。那衣裙却仍在。 他惊喜的抬头去看,却见沭公主抱了一叠文书,正立在他面前。 他脸上笑容消解,避开目光,退了一步。行礼道,“公主殿下。” 琉璃见他疏远,面也跟着冷淡起来,她便也不看他。只瞧着那一树早梅花,平静的说到,“我听见你和徐使君的话了。” 徐仪不置可否。 琉璃咬了咬,终还是说道,“我和你一起去。虽然不能上阵作战,但我毕竟是公主,应当能说动他们配合你……” 徐仪却道,“殿下又何必以身涉险?” “因为我想替我爹娘复仇,”琉璃道,“我想让李斛不得好死,我想做一些我能做到的事……你把我救出来,我也不想总是欠着你人情!” 徐仪道,“若是想还我人情,那便不必了。” 琉璃对他的冷淡早习以为常,可忽听见这么无情的话音,眼泪还是骤然涌上来,“为什么?你是瞧不起我吗!一起上学时你就这副死模样,到现在也还是这么目中无人——我究竟哪里比如意差了?!为什么你就不能待我公平些!” 徐仪道,“我从来都没瞧不起殿下。纵然是那些瞧不起殿下的出身的人,在经历这场变之后,对殿下的出身也必然不敢再有任何非议。不论殿下的母亲还是舅家,气节忠义都令人敬仰。殿下的所作所为也不曾辱没自己的出身。” 他冷淡,可说出的每一句话都透着他独有的那种娓娓道来的彻的温柔。他不喜她,可是他总是一眼就能看明白那些喜她的人一辈子都没看明白的事。明明就那么冷淡,就不喜她,为什么还要在她的面前展这一面? “那么为什么——” 徐仪道,“我当入并非是为殿下而去。救殿下也是奉姑母之命。殿下并不欠我人情。至于我以往待殿下的不敬——并非我心存不敬,只是无心之举,也请殿下不要同我计较。” 他将一切铺陈开来,一如以往的冷淡并且温和的将他对她的不在意铺陈得清楚明白。便安静的行礼告辞。lz1915.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