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极少以貌度人,却真心觉得萧懋德鹰视顾,必非善类。 故而一旦意识到萧懋德竟僭用太子之物,心下便戒备起来。 二郎却还不到知事的年纪——且他又没被萧懋德盯过,哪里会注意到萧懋德会不会盯着他两个姐姐看? 他也只是察觉到如意对萧懋德的厌恶,觉着这很好——萧懋德确实不是什么好人,二郎只怕如意对他没有戒心。自他任丹尹后,已不止一次听说他这个堂兄凶狠,素来不学无术,又结亡命之徒,盗坟掘墓、杀人越货……简直就是无恶不作。 偏偏这样的人,只因年幼时被天子收养过,便一直觉着自己才合该被立为太子。暗地对维摩嫉恨不已。天子待他可谓厚道,只因给他的初封不高,他竟也心怀怨恨……孰不知天子连后将他封在何地为王都已设想好了,只要此人稍加进取,做出几分功绩、甚至熬出一些资历来,天子便会一步步将他的爵位提上去。 二郎固然觉得维摩盛名之下、其实难副,但大致上他对维摩还是心存敬的。想到这种人物居然也自认比维摩高一等,真是替维摩觉着厌恶。 至于妙音公主和他之间,二郎也隐约听到些风声。先前没当一回事,此刻却大致有些信了。 他已料到妙音公主讨要这辆车,恐怕就是为了让萧懋德乘坐的——毕竟比之维摩,萧懋德先来。而且如今维摩是一人之下的副君,执掌国政,萧懋德却只得一个西乡侯、轻车将军坐。也许在妙音公主心里,萧懋德比维摩更亲近一些,故而她替萧懋德不平也未可知。 故而一旦妙法公主不在,无人约束着妙音公主,妙音公主自作聪明的便动起了小心思。 至于两人傍晚会面——显然不会谋划什么好事。 二郎不由就想,他二姐姐究竟明不明白,事关国法、天下,就算她是天子格外优待的嫡女,一旦事败,也是会有杀身之祸的! 他倒不惧怕此事——却不愿如意牵扯进去。否则万一被这两个谋算自己亲爹和亲弟弟的不肖之人给惦记上,岂不危险。 想了想还是道,“也许他们姐弟情深,你何必多管这些闲事。” ☆、第三十八章 如意甫一回,便得知刘敬友求见天子的消息。想到她这个二姐夫怒火当头的前来,她便有些放心不下。总觉着要有什么事发生一般。 徐思命人布下晚膳,留二郎一道用饭。抬头见如意心事重重,几次对二郎言又止,而二郎明明察觉到了却故意装没发现,分明就是遇到了什么事——且难得是如意关心而二郎不肯手的,思忖的片刻,还是问如意道,“怎么了?” 如意便轻声道,“二姐夫求见父皇也就罢了,怎么得尽人皆知?” 她总觉着刘敬友是故意。 徐思也说,“这个时候入觐见,自然难免令人在意——有什么急事不能留待明再说?”略顿了一顿,便隐约猜到了什么。问道,“你们回来的路上,是不是撞见了什么事?” 二郎要接口,却被徐思一眼瞟回去。他倒十分会看眼,挑了挑眉,乖乖的先入席吃点心去——他同妙音公主确实没大情,此事说来其实也算事不关己。 如意看了二郎一眼,斟酌片刻,到底还是无所隐瞒的将路上遇见的事尽都告诉徐思了。 徐思听到萧懋德坐维摩的车时,眉头已然皱起。听说他自后门出入公主府,而驸马怒闯公主府,又当着如意的面口出恶言,便暗暗叹了口气。 如意锐,那些不同寻常的细节她尽都察觉到了。但毕竟年纪、阅历有限,就算觉得不对劲,也猜不出所以然。此刻便只仰望着徐思,希望能自她口中听到些解释。 徐思当然已有自己的判断,但不论是妙音公主夫之间的情不睦,还是妙音竟犯蠢到不辨亲疏的同萧懋德这一等子野心之辈为伍,都不适合对如意这个才当豆蔻之年的小姑娘讲说。 ——和二郎不同,徐思却并不觉着妙音会伙同萧懋算计天子和维摩。 然而要说她纯粹是犯蠢,徐思又觉着没这么简单。 但不管怎么说,不论是她还是如意,都比不得妙音公主同天子血脉相连。疏不间亲。让如意知道了,也只是徒增心事罢了。 便只道,“这是你二姐姐的家事。世人都讲究‘家丑不可外扬’,就算是亲兄弟姊妹之间,也有互相间不愿让对方知道的事。你可明白吗?” 如意点头。她很明白这个道理——何况她其实就不算妙音公主的妹妹,所以才会犹豫。但是…… 她低声嘀咕了一句,徐思低头问,“什么?” 如意才垂眸说道,“……我只怕今之后,二姐和二姐夫之间就不可挽回了。” ——如意和妙法、妙音姊妹间是有些情的。她年幼时这两个姐姐也曾牵着她的手带她玩耍,她爬到假山石上不知该怎么下来时,妙法公主还在底下伸开手臂接着她,让她往下跳。妙音公主情略矫饰些,对她和维摩的关心不免浮虚刻意,还不经意就当着他们的面说出些令人不自在的话。但妙法公主的柔善却并不作假。 因这份前因在,她尚做不到无动于衷。 徐思听她这么说,心下不免一软,终还是吐了一些心声,“那又怎么样?原本他们就不该凑到一起。”她便了如意的头发,道,“这件事你不上手,便不必多管了。我会让人留意着。” 既向如意许诺过,徐思果然遣人去承乾殿中问讯。 用过晚饭,天已然沉黑。二郎干脆便也不回王府去了,就在殿里歇下。 五月初夏,夜风清凉如水,院子里花香醉人。母子三人便在檐下设席消夏。二郎和如意对面下棋,徐思在一旁调制驱蚊安神的香料——也差不多到蚊虫开始繁衍的时候了。 不多时,承乾殿中便传来消息。 外头不是说话的地方。徐思知道如意上心,便带她一道进屋去。又问二郎,二郎只不屑道,“我才不管这种俗事!” 然而见母亲和姐姐竟真就这么丢下他了,二郎心中又很负气。干脆一手执黑一手执白,就着残局自己跟自己下起来。下了一会儿,到底还是不仗义,将棋子一丢,也跟了进去。 进去便听内侍说——刘敬友在天子跟前痛哭涕,而天子暴怒之下,命人宣妙音公主入觐见。 明明挟怒而来,却放低了姿态在天子跟前哭诉。可见刘敬友处事是十分圆融的。这份圆融既能促使夫和睦,令子在婆家过得更自在些;当夫不睦时,也更容易凸显子的嚣张跋扈,将矛锋引到她的身上。 这世上也并不是只有女人善于做出无辜受委屈的姿态的。 二郎不由慨——真是了无新意。一面在如意身旁坐下,还故意出些响声来。 徐思只抬头看他一眼,眸光无奈。一面问侍从道,“陛下何以暴怒?” 内侍便道,“听说刘将军向陛下呈了一幅画,上头画了一头猪,还写了几个字。”内侍自然不认得是什么字,也说不上来,只道,“刘将军说是公主贴在门上的,陛下一看就震怒了。” 徐思立刻了然,心下已有些沉重。看了看二郎,又望了如意一眼,便打赏了内侍,命人退下。 如意只是沉思,心想,“二姐姐不会骂姐夫是猪吧……”然而若只如此,似乎又不足以让驸马一状告到天子跟前,也不足以让天子然震怒,二话不说便要拿妙音入。 二郎的想法也相去不远,同样到不解。 徐思便叹了一口气,提点他们道,“当年天子初得建康城,朝中骤然涌入许多寒门新贵。这些军中出身的新贵都不大懂华族那些繁文缛节,便被一等不知轻重的轻薄少年肆意取笑。最恶毒的有‘刘坚如猪、何如狗,郭巨猪狗不如之说。’而刘坚刘子固,便是你们二姐夫的父亲。” 如意一愣,难以置信的望向徐思。 二郎却恍然大悟,心想原来如此——他二姐还真是个猛士啊。 徐思道,“刘子固任丹尹的时候,打过许多不法之人,那些深恨他的纨绔便在猪背上写他的名字,赶到街上去……刘子固去世才没几年。你二姐这一次,确实是欺人太甚了。” 如意沉默了许久,才叹道,“二姐姐怎么这么糊涂!” 二郎轻笑一声,道,“她才不糊涂。” 这一招猛药下去,她和刘敬友之间就算不能和离,夫之义也断绝了。 如意不解其意,二郎又道,“至于二姐夫就更不糊涂了。” 徐思见他竟是要和盘托出,便道,“二郎!”二郎乖乖闭嘴。 然而如意的好奇心已然被勾起,只目不转睛的望着徐思。徐思只能含糊解释道,“这件事里头不是有三个人吗?” 如意恍然——是,这里头原本还有个萧懋德。 妙音公主将这幅画贴在门上,令刘敬友倍受辱,迫使他就此转身离开。如此,她和萧懋德相会的事便不会被刘敬友发现了。 ……可刘敬友去妙音公主府上时,分明就已知道了些什么。但他竟真的就此折返,且只拿这一件事同天子说项,半点不提其他。又是为什么? 如意只是想不通。 不过她觉着纵然她想通了也没什么益处。 妙音公主已将事做绝,她不必担心他们夫就此无法挽回——妙音公主分明就没打算挽回。 如意虽然年少无知,却也明白这样的婚姻是不正常的。妙音公主竟这么厌恶刘敬友,在一起得有多难受?反不如分开的好。 只是妙音公主做得确实俗,天子已然震怒,她还不知得受些什么惩罚。 二郎看了如意一会儿,道,“二姐这次非受些罚不可。”待如意望过来,他又不以为意的道,“不过就阿爹那护短的子,想必也就是雷声大雨点小的做给姐夫看看吧。” 如意也是同样的想法。 此刻已清事情经过了,她也不能不认可她阿娘所说,这纯粹是妙音公主夫自己的事,便也不再替人心。 只是一时又想到她和徐仪,不由就叹道,“原来两个人也是会走到这一步的啊……” 二郎见她有所触动,待要宽解她又不知自己心个什么劲儿——横竖这是徐仪需要心的问题,干他底事? 然而见如意睫一垂,便在眸中投下一片落寞的暗影,话就已擅自到了嘴边。他无奈妥协,一面想着一定要让徐仪还他人情,一面道,“你慨什么,莫非后你也会画画儿骂舅舅不成?” 如意:…… 还是徐思拍了他一掌,恼道,“口无遮拦!” 将他赶走了,也忍不住先笑了一阵,才又道,“这种事一看心,二看人。心里愿意,人又般配,是无论如何都不会走到这一步的。” 然而和二郎、如意不同,待明白妙音做了什么之后,徐思反而觉着,这件事只怕难以善了了。 天子必然不会令妙音公主夫和离、 当年妙音公主下嫁时,徐思曾规劝过天子——妙音公主所受的教导令她无法接纳一个寒门出身的丈夫,婚后夫间只怕难以谐美。天子虽也意识到了,但因不愿失信于臣子,到底还是没有收回成命。 在他心里,这桩婚事的分量重于他对妙音公主的疼。 当年他为不失信,能将妙音公主下嫁。今他为免令功臣寒心,自然也不会当着刘敬友的面护短。 妙音公主怕是要吃些苦头了。 徐思对妙音公主是心怀同情的。 当年她又何尝不是面临同样的处境?纵使被迫嫁到自己不愿嫁的人家,也只能乖顺的服从命运和女德——只不过她嫁了个十足的恶,而妙音公主嫁的是天子挑细选的才俊。在本质上,都不过“被迫”二字。 今之事必是妙音公主背负骂名,可那些指摘她骄横险的男人,又凭什么做出一副道德君子的模样?归到底,他们对女人骄横险的嫉恨如仇,不正是因为他们清楚自己对女人做的有多么苛酷,一旦放任反抗,自己也必难幸免于难吗。 徐思兀自失神片刻,终还是传人进来,道,“给决明决侍郎送两本佛经去。” 内侍等了片刻,问道,“……不知该送哪两本?” 徐思停了停,道,“《维摩诘经》、《妙法莲华经》——就这两本吧。” 这一夜徐思心里总是不能平静,辗转反侧之间,到底还是叫了人来问,“二公主入了吗?” 娥们忙去打探,不多时便悄悄的前来回禀,“入过,此刻已回去了。” 徐思道,“陛下可责罚她了?” 娥低了声音,道,“用玉灵芝打了几下,那玉灵芝都打碎了——不过那边透口风说,灵芝头上头镶了许多珠玉宝石,镶得本来就不牢靠,在人身上打几下就散掉了。看着玉崩珠碎的,实际上不算什么。” 徐思便缓缓点了点头。 娥又道,“听说张贵妃去说情了。” 徐思心不在焉的应了一声。娥以为她想听,便道,“结果先是被陛下骂不在正事上用心思,后头又被妙音公主啐了一口……听风声,似乎当年公主下嫁,也有她进谗的缘故。” ——徐思尚且劝谏不了的事,张贵妃能进什么谗言?不过是天子一意孤行罢了。 徐思没应声,只道,“下去吧。”Lz1915.cOM |